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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袁德均老人的话题还很长很长,他的故事本身就是一部饱经沧桑的历史小说,我在这里只不过摘取了其中短短一章。袁德均伤愈后参加了内战,一九五0年起义,同年加入中国人民解放军。“文革”被管制。一九八六年他终于在离家三十二年后头次回到贵州老家探亲,却赫然发现家乡陌生得叫人不敢相认,只找到一个五服之外的远亲表兄。

    张羽富,男,六十六岁,原国营陇川农场二分场场长,离休干部。张场长身材瘦弱,精神尚好,对于退下来没有意见,却经常感到寂寞。因此很高兴有人从省城大老远来同他聊聊往事,尤其是扯扯那些不好写进档案又始终让人耿耿于怀的历史旧账。

    “我是贵州省德江人,家住乌江边上,地名叫中坝。我记得清楚,我是一九四三年阴历十二月初被抓的丁,家里人连音讯都不晓得就抓走了,一走四十几年。

    “我分在第八军工兵营。工兵营是新组建的部队,由美国教官亲自训练,比步兵待遇好。不是运气好,是因为我念过两年私塾,识几个字。

    “我们先在文山,后来开到云南驿演练。上课的都是美国人,并不凶,另外还有一批美国工兵专门示范操作。工兵学习的内容很多,比如架桥,主要浮桥,埋雷排雷、爆破等等。后来又专门学习使用火焰喷射器。火焰喷射器是美国人发明的新式武器,威力很大,上面叫保密,后来打松山的时候就拉上去了。

    “训练了两三个月,部队就奉命开上前线。五月端午那天,卫立煌长官在保山检阅第八军步、炮、工演习。我们站在队伍前面,看得清楚,卫长官是个矮胖子,留一撮黑胡子,穿呢军大衣,别短剑,威风的不得了。其实当兵的谁也不想打仗,谁也不愿意送死。

    “一上前线,那种场面才叫惊心动魄。死人多得没法掩埋,到处都是尸体,主要是我们的弟兄,也有日本人。只好听凭日晒雨淋,炮轰弹炸,最后乌黑的尸体把山上的草都咬死了,几年后我路过那里,山上寸草不生。

    “打大垭口的时候,李弥想出一个办法,从炮兵调来几门小钢炮(山炮),抵近地堡直射。这样起了一些作用。炮兵消灭不了的死角,就由我们工兵用火焰喷射器解决。

    “我还记得,头次喷火那天是八月一号,下小雨,山上风大,刮得呼呼响。副班长和我准备行动。副班长姓潘,河南人,脸上有麻子,我们都管他叫麻皮。麻皮管喷火,我做助手,背燃料瓶。那时候的燃料瓶沉得很,二三十公斤一只,模样跟现在的泡沫灭火机差不多。

    “头次上阵,心里直打鼓,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步兵当然没见过这种洋玩艺儿,稀奇的很,那个连长当场讲好,干掉敌人堡垒由他请客。麻皮在湖北打过仗,是个老兵油子,左滚右爬很快就进入喷火位置。我紧随其后,硬着头皮往前爬,总算运气好,没有被子弹打中。

    “等步兵把敌人的火力吸引开去,麻皮就接上燃料管开始瞄准。敌人地堡在三十多米外,从我们演练的效果看,应该万无一失。哪知道麻皮刚刚扣动扳机就出事了,只听他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乱滚。原来他只注意喷火角度,忽视了风向。一阵山风将近千度高温刮回来,当场就把他的眼睛烧瞎了。

    “我幸好躲在他身后还有两三步远的地方,否则也不能幸免。

    “但是麻皮射出的那股火却没有失效,鬼子的地堡立刻就冒出许多浓烟来。我听见敌人在地堡里哇哇乱叫,有几个没烧死的钻出地堡逃命,马上就被我们的机枪打倒了。后来步兵兄弟们冲上来,把阵地往山上又推进一步。从此以后,我们每个人都懂得了选择风向的道理,但是麻皮的下场却很惨,听说在后方医院里住了一段时间就失踪了。

    “火焰喷射器在肃清松山外围暗堡和据点的战斗中发挥了很大作用。一般在三四十公尺以内,瞄准了必定有效。日本人的确非常顽固,往往地堡上层烧塌了,下层继续往外打枪,直到烧死或者把地堡彻底炸坍为止,总之没有人投降。后来一直打到松山主峰,里三层外三层包围起来,还是没有捉到一个日本俘虏。再后来,李弥下了命令,活捉一个日本俘虏赏金一千元,听说抓到几个伤兵。

    “松山主峰叫子高地,山头只有一两亩地大小,四周有十几个高高低低的小山包相连,互相依托。日本人在子高地修了个顶大的地堡,听说足足有两个篮球场那么大,一二十米深,坦克能够开进开出。四周山包上则全是小地堡,堡与堡之间有掩蔽交通壕相通,形成严密的交叉火力网。敌人地堡之坚固,美国飞机天天轰炸,把山头削低了几公尺,也没法消灭它。对于这样的工事,别说步兵没法接近它,即使接近了也只会白白增加伤亡。听说荣三团曾经摸上去两个连,结果全都丢在了山上。

    “我们把战壕一直掘到离子高地还有两百米远的地方,就再也没法前进了。因为最后这段山坡特别陡,至少五六十度,连打枪都得仰起头。我们在这个地方蹲了半个月,什么办法都想尽了,还是毫无进展。阵地前面白白丢了几百具中国兵的尸体,那些尸体你枕我,我压你,个个头朝敌人,没一个孬种,那场面才叫壮烈哩。现在回想起来,咱们的士兵真正是浴血奋战哪。

    “八月,听说北边腾冲和西边龙陵都打得很凶,尤其是龙陵,第二军、七十一军打进去三次都被敌人反扑出来。因为松山好比一把大铁锁,从怒江西岸牢牢封锁了滇缅公路,卡住了中国军队的脖子,所以不砸开这把锁,龙陵前线就没法长久坚持,迟早得崩溃。后来蒋介石急了,在重庆下了一道命令,限第八军九月一日前拿下松山。还是美国顾问给李弥出个主意,建议从松山下挖地道通到子高地,然后用最新式的美国炸药将地堡炸掉。李弥采纳了建议,这就是后来有名的松山大爆破。

    “地道从八月四日开始施工,由我们工兵营负责挖掘,美国顾问亲自测量计算。为了不让敌人察觉,炮兵天天朝我们头顶上打炮,步兵照样出击迷惑敌人。我们从阵地最前沿开始掘起,先平行地掘一个直洞,通到子高地下面。我们分成四班,白天黑夜地干,大约掘了十来天,美国佬爬进洞来一段一段地量了,说声ok,我们的人就分成两起,一左一右竖着往上掘。对了,就这样,成个y字形。打洞当然辛苦极了,不过想想阵亡的弟兄,想想敌人就要飞上天去,咬咬牙也就干下去了。

    “这次只掘了几天,顾问说好了,已经到了敌人脚底下。大家一听都很紧张,就开始挖出两个药室,分别都有一座房间大小。听侦察兵说敌人好像有了察觉,也在从上面挖反击地道。于是大家赶紧往洞里搬运炸药,大气也不敢出,生怕被敌人抢了先,前功尽弃。

    “炸药都是美国货,铁箱子,每箱二十五公斤。我记得左药室填了一百二十箱,右边填了一百六十箱。光是往洞里搬这些铁家伙就花了一天一夜。

    “八月二十日早上,天气突然晴开了,好像老天有意要让大家开开眼界。一清早,太阳从怒江东岸升起来,把松山子高地照得通红。炮兵照例先打一通炮弹,步兵又佯攻一阵,目的是把更多的敌人吸引到子高地,使爆破取得最大的效果。大约九点钟吧,所有的部队都撤下大垭口,李弥下令起爆。那天卫立煌、宋希濂、何绍周都早早地过了江,还有几个美国将军和高级顾问也在掩蔽部观看。工兵营长亲自摇动起爆器。我看见他的手有些抖,猛吸几口烟,然后扔掉烟头,狠狠摇动那架电话机改装的起爆装置。开始似乎没有动静,过了几秒钟,大地颤动一下,接着又颤动几下,有点像地震,掩蔽部的木头支架嘎吱嘎吱晃动起来。同时我看见子高地有一股浓浓的烟柱窜起来,越来越高,烟柱头上也有一顶帽子,很像解放后电影上放的原子弹爆炸。烟柱足足有一两百公尺高吧,停留在半空中,久久不散。声音传过来时,却不及想象的大,没有飞机扔炸弹震耳,闷响,有点像远方云层里打雷。

    “我们都顾不得隐蔽,站起来欢呼,想象敌人都被血淋淋炸飞到空中,心里别提多痛快了。说来也真是邪乎,山上的敌人果真都炸懵了,直到荣三团的步兵不费一抢一弹冲上子高地,周围那些地堡的敌人才又拼命打起枪来。

    “子高地我上去看过,炸药的效果没有最初设计得那样大。松山主峰只炸出两个漏斗样的大坑,都有几十公尺宽,几十公尺深。听说至少有七八十个日本兵被埋在坑里,还有十几个炸成碎片,这有四个震昏的做了俘虏,耳朵鼻孔都在流血,不知后来救活了没有。说来有意思,我们搞的这次爆破,不知怎的被当地老百姓编成一个故事流传开来,说是日本人在松山修了一座秘密军火库,藏有大批飞机、坦克、枪炮、汽车,还有许多金银财宝。日本人眼看要完蛋,就将松山炸坍埋起来。这个故事一传十,十传百,久而久之,许多人都信以为真。五七年大炼钢铁,几百里外想发财的人都拎着锄头上松山去挖财宝,但是谁也没有找到过军火库的影子。

    “子高地以后的战斗我没有参加,主要是步兵扩大战果。那些日本人眼看大势已去,拼命反扑,想把子高地夺回来,到了九月一号,松山还是没有最后拿下来,滇缅公路也没法通车。蒋介石火了,下了一道死命令,限第八军在‘九一八’国耻日前必须拿下松山,否则军长副军长按军法从事。李弥急红了眼,抓一顶钢盔扣在头上,亲自带特务营上了松山主峰阵地。九月六号那天我看见他从主峰上被人扶下来,眼眶充血,胡子拉碴,呢军服变成碎片,打一双赤足,身上两处负伤,人已经走了形。

    “松山战役好像就是李弥从主峰上下来的第二天结束的。那天夜里枪声响得特别凶,还有许多爆炸声。听说日本人手榴弹打光了,就扛起迫击炮弹往石头上砸。后来打到中午,枪声才渐渐稀了。大概下午四五点钟,山上传来消息,说胜利了。我看得清清楚楚,李弥坐在指挥部外面一块石头上,参谋跑上前向他报告,他没动,仍然僵直地戳在石头上,接着眼泪一下子就滚出来

    “松山打下来,竟没有捉到日本俘虏。只有几个做饭的缅甸人,还有七八个妓女,听说都是朝鲜人。中国兵好奇得很,都围了妓女看,评头品足,心里不知什么滋味。那些女人都穿黄军装,有胖的,也有瘦的,却并不害羞。军部派人把她们押过江送走了。听说日本兵打仗勇敢就奖励跟女人睡觉,从前听老兵讲,不相信,说是瞎吹牛。打那次亲眼见了才信。啧啧,日本人真他妈的作孽。”

    也许是关闭太久的记忆闸门一旦打开,就不容易止得住,老人絮絮地同我谈了一整天,依然兴犹未尽。临别,他送我出门,郑重其事地嘱托我一件事:就是向省城领导反映关于抗战时期国民党将士的待遇问题。那些人为国家打了八年仗,却不算功劳,不给离休待遇,不公平。是个政策问题。

    6

    五月十一日,中国远征军两翼集团强渡怒江,日军腊勐守备队即陷入我军优势兵力的重重包围之中。守备队除无线电通讯外,与后方断绝了一切联系。经过一百多个日日夜夜的激烈战斗后,陷入弹尽粮绝的苦境。松山师团长鉴于取胜无望,曾考虑主动撤退,遭到缅甸方面军否决。方面军认为撤退就意味着失败,而怒江前线是无论如何不允许失败的。因此腊勐守备队的命运就注定只有一个: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与阵地共存亡。

    金光惠次郎,炮兵少佐,二十九岁,东京都人,毕业于东京工业专科学校。入伍前系动力技术员。少佐本来很有希望成为一名优秀的工程师或者工厂经理,但是战争彻底改变了他的志向,把他变成侵略军中一名年轻的炮兵下士。

    在第五十六师团,金光下士以作战勇猛和头脑冷静而著称,他的晋升平稳而且迅速,这大约是战争带给人们的唯一好处。一九三九年南昌战役,日军久攻不下,金光冒着危险,指挥一门野战炮抵近射击,直接命中守军指挥部,致使中国第三十九军中将军长陈安宝当场殒命。在缅甸方面军举行的一年一度军事演练大会武中,腊勐守备队一直保持步枪射击、火炮射击和负重攀登三项第一的优异成绩。在长达两年的怒江防务中,该守备队勤于演练,常备不懈,作战大小十一次,多次受到上级嘉奖。另据派驻腊勐的随军慰安所军医武泽少尉报告,该守备队从未发生一起士兵暴力侵犯慰安妇的严重事件。该所全体慰安妇对守备队纪律及友爱精神均表示满意。

    据说金光少佐只有一次受到批评,那就是他擅自将士兵接受慰安的次数由每月三次减为两次。

    七月十九日,金光少佐收到师团长下令死守的电报当天以守军名义致电师团长并向天皇宣誓:决心全体“玉碎”誓死完成神圣使命。腊勐守备队的壮举成为日本缅甸方面军学习的楷模。为激励士气,河边总司令指示将腊勐守备队的战况每日一次通报全军。

    二十八日中午,日机四架趁阴雨天气偷偷飞临松山上空,这是自松江开战以来日本守军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接受来自后方的空投补给。日本官兵见到自家飞机,全都欢呼雷动忘乎所以,钻出战壕和地堡拾取空投物品,并且饱含热泪一遍又一遍唱起日本国歌君之代。

    当晚,师团司令部收到腊勐守军电报,电文如下:

    芒市。第56师团司令官收

    将军阁下:

    1感谢今天的空投。全体官兵对手榴弹合掌致意,誓保奋战中每发必中。伤员共509名。一只眼、一只手和一条腿的人也在火线上战斗。

    2我军飞机为空投弹药进行勇敢低飞,竟为敌人炮火所伤。全体守军深感痛心,务请今后不必过于冒险。

    腊勐守备队司令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东亚圣战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节

    八月八日,腊勐守备队再次面临弹尽粮绝的困境。金光少佐从各阵地抽调数十名士兵,分为若干小组,臂缠白布携带轻机枪、手榴弹,趁夜间滂沱大雨摸出阵地,偷袭我军重炮阵地和前线指挥所。偷袭获得成功。是夜炸毁我军重炮数门,缴获弹药十余箱,毙伤官兵数十人,其中有美国顾问两名。

    偷袭战术一度延缓了中国军队的进攻。此后,日军频繁出击,反覆得手,甚至险些危及挖掘地道的秘密工作。只是由于中国军加强了防范,日军伤亡增加,才自动停止了夜袭。

    八月二十日,子高地中心开花,日军牢不可破的防线被撕开一个大缺口。金光少佐亲率士兵全力反击,试图重新夺回子高地,终因寡不敌众,不得不退至松山西北死角死守。

    至此,腊勐守军已经四面楚歌,粮食、弹药、饮水所剩无几,抵抗仅只是延缓死亡的到来而已。

    缅甸作战载:“二十九日,断粮第三天,金光少佐下令吃人肉。这项命令被解释为只对敌人有效。”

    于是饥饿的日本士兵就将那些刚死去或即将死去的敌人拖回来,在战壕里燃起火堆,剜出他们的内脏,砍下手臂、大腿,或者割下臀部的肉来血淋淋地烧烤。人肉相当有效地支持和鼓舞了日本军人继续战斗下去的勇气和决心。

    九月五日,日军被压缩在一块不到两百平方米的阵地上。金光司令官明白大势已去,毅然于当晚十时给松山师团长和河边总司令官发出了诀别电报。

    芒市。松山师团长并转河边总司令官。

    将军阁下:

    1从五月十日以来,死守阵地已有118天。卒因卑职指挥不力,弹药罄尽,将士大部战死,所余73人,无一不带伤者,所以未能做到支撑全军攻势,深感内疚。为此我已下令焚毁军旗与密码本,准备全体殉国。

    2承蒙总司令官、师团长阁下长期特别关注,全体不胜感激。今后多乞对阵亡官兵家属多加关照。我等将在九泉之下,遥祝大日本皇军取得胜利。

    腊勐守备队司令官

    金光惠次郎少佐

    ——引自日本大东亚圣战史第七篇第二章第五节

    发报毕,砸碎电台,焚毁军旗,每个活着的日本官兵都默默地注视这黯淡而又悲壮的一幕。

    “玉碎”的时刻到来了。

    夜深沉,阵地四周的枪声渐渐归于沉寂,浓重的夜色覆盖大地,也遮盖了怒江西岸这块即将粉碎的阵地。天明之后,这里的一切将不复存在,每个活着的人都将死去,变成一具具血肉模糊的尸体,然后从大地上消失。远处山坡上,峡谷里,到处都有一堆堆晃动的篝火,那是成千上万的中国军队在等待天亮进攻。阵地上,白天美军投掷的凝固汽油弹还在燃烧,山风刮起,送来一阵阵树木和尸体焦糊的臭味。

    这是帝国军队历史上一个最惨淡的黑暗之夜,所有的日本军人都僵立着,轻伤员搀扶重伤员,躺着的人被扶坐起来,默默望着司令官手中那面象征大和民族胜利和征服精神的旗帜被一团鲜艳的火苗无情地吞噬着。火光忽明忽暗,映亮士兵们一张张被硝烟熏黑的肮脏的面孔。他们的表情无比沉重和黯然,虽然也有人流出了悲痛的泪水,但是更多的人早已麻木。护旗官木下昌纪中尉在他的回忆录中写道:

    “我看到司令官的手在微微颤抖。军旗点燃了,火焰慢慢腾起来。司令官很平静,一直坚持让火焰在手上燃烧,我们都嗅到皮肉烧焦的糊味。火焰熄灭时,司令官的手已经烧黑了。

    “我们深受感动。有人唱起军歌爱国进行曲”

    该做的努力都做出了,该付出的代价都付出了,但是失败的潮水仍将不可避免地吞没这些意志顽强的日本人。尽管他们中间绝大多数曾经是工人、农民、职员和大学生,但是战争的号角一夜间改变了他们的生活,把他们召集在一起并把他们变成一群侵略者。因此他们别无选择。他们必须将战争进行下去,否则战争这两大车是绝不会自动停下来的。他们只能杀死敌人或被敌人杀死,这就是他们的归宿。

    应当指出的是:侵略战争这辆大车往往不仅驱动士兵的肉体,还驱动他们的精神奔向战场。下士小野太郎(东京职员)在日记中记下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旦下定为胜利而捐躯的决心,为建树任何功勋就死去那是可耻的。”上士军曹中村岛雄(大学生)则用这样优美的诗句结束了自己的遗书:“天亮的时候,我将朝着东方的黎明迎接敌人的到来,我将在曙光中化为一尊微笑的神。”(摘自美本尼迪克特著:菊花与刀)

    午夜,金光少佐将木下护旗官唤到跟前,交待他一个极其光荣而艰巨的任务:“突出重围,代表腊勐守军向上级详细汇报迄今为止发生的战斗经过,呈递有功将士事迹,并将官兵遗书、日记、信件转交其家属。”

    木下中尉领受任务,含泪敬礼,然后换上便衣,潜入阵地外面的茫茫夜色里。该中尉历尽千辛万苦,终于在十三天以后的九月十八日经小路到达芒市师团司令部,成为腊勐守备队中唯一一名生还者。木下生于大正四年(一九一八年),佛教徒,现仍健在,住在东京郊下田町。身份为京都某商社退休职员。

    拂晓前,金光少佐同军医一道来到地堡下层,这里还掩蔽着十几名不愿撤退的军妓。

    面色憔悴的女人们默默注视着突然出现的阵地指挥官。她们虽然不知道外面已经焚烧军旗,但是指挥官的脸色告诉了她们一切。她们中间,有几个人因为拒绝进食人肉已经饿得奄奄一息。金光少佐努力对她们笑了笑,摇曳的灯光将他的脸拉长了,变得十分狰狞。

    “女人们,你们听好,我最后一次劝告你们,”少佐的声音听上去生硬、冷淡,象铁块一样不动感情。“快逃走吧,下山去投降,请珍惜生命回家去。天亮以后,阵地将不复存在,我们要和敌人进行最后的决战。”

    女人中间起了小小的骚动,但是没有人站起身来响应。

    “你们一直给士兵带来很大的欢乐和安慰,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你们。请赶快下山去吧。”军医也催促道。其实早在五月开战前,守备队就命令军妓随伤病员一道撤回芒市,但是被部分女人拒绝了。她们留在阵地上,白天做饭、洗衣、搬运弹药,晚上还要“安慰”士兵,用肉体鼓舞士气。这些女人已经将自己同士兵和阵地结为一个整体。

    一个叫樱子的日本姑娘虚弱地仰起脸来,代表大家回答:“长官,我们不下山。让我们同士兵一起去死吧。”

    军医斥责道:“胡说!我们是军人,军人必须按照天皇的命令去死。可是你们是女人,不是士兵!”

    少佐不耐烦了,命令军医:“没有时间了,把她们赶下山去。”

    樱子扶着墙壁慢慢站起来。她摇晃一下,很快站稳了,站得很坚定。

    “长官,我是日本女人,”樱子向少佐深深鞠了一躬,哀求道:“我是为了帮助士兵打仗才到这里来的,我要和士兵死在一起。拜托啦。”

    又有几个女人也搀扶着站起来。她们都很年轻,都是日本女人,来自同一个遥远的祖国。

    “我们不走!拜托啦”

    “”于是,大和民族的男人终于被他们的女人感动了。少佐呆立无语,脸色铁青,仿佛自己犯了什么大错。他突然扬起手,狂怒地打了樱子一个耳光,吼道:“混蛋——”然后机械地转过身,大步走出地堡。

    这一天天亮前,八个朝鲜和台湾女人打着白旗走下山去,六名日本女人和她们的士兵男人留下来,留在即将毁灭的阵地上,等待生命中最后一个黎明的到来。

    “军医先生,请等一等,我们要换上最漂亮的衣服。”樱子温柔地说,虚弱的脸上重新浮起一层淡淡的红晕。“我们最后做一回女人,请多多关照。”

    一九四四年,美国驻华新闻处发表战报怒江战役述要,其中第二节第九段载:

    九月六日,日军残部继续死力抗拒。其中有二十人坚守一地下室,中国士兵向他们喊话,令其投降,但遭到拒绝。这些

    人终于全部战死。在该地下室里,还发现另外六具年轻女尸,身着华丽的日本和服,并涂有脂粉。据推测,是日军担心她们被俘,事先将她们残忍地杀害了。

    医官检验结果:这些女性系妓女,致死原因是服用氰化钾剧毒

    九月七日下午五时,一轮红得割眼的夕阳正缓缓地坠向怒江西岸,坠向松山背后的大垭口。夕阳将残血一般的余晖洒向怒江峡谷的崇山峻岭,涂抹在弹坑累累遍地焦土的松山主峰上。日军守备队最后能站起来的士兵还剩下十七名,他们都端着上了刺刀的步枪,在金光少佐带领下,进行最后一次自杀式冲锋。

    然而,一发迎面而来的迫击炮弹直接粉碎了少佐的战斗意志,紧接着一阵更猛烈的炮火将日本士兵的躯体变成一团团耀眼的红色粉雾。后来当数以千百计的灰色的中国士兵呐喊着冲上山头的时候,真正能够支撑身体站起来射击的只剩下三个日本人。但是他们仅仅在几秒钟之内就鲜血四溅地栽倒在这片焦灼的异国土地上,用撕裂的身体和破碎的灵魂祭奠一个岛国民族野心勃勃的世纪之梦。

    确凿资料表明,松山大战役没能抓到日本俘虏。惟一一个被俘的日本伤兵途中醒来,竟然咬掉一名中国士兵的耳朵,被当场击毙。

    攻克松山的胜利打破了怒江战场的僵局。九月八日,大批增援部队和后勤辎重通过滇缅公路,源源开往龙陵前线。

    十四日,腾冲告捷,左右两翼连成一片,合力猛攻龙陵。日军终于抵挡不住,开始向缅甸境内节节败退。松山战役的胜利从根本上决定了日本军队在怒江战场的败局。

    松山大战历时一百二十天。在这座方圆不足十平方公里的山头上,中国军队先后投入了两个军五个步兵师及炮、工兵部队若干,总计六万余人,火炮两百门,发射炮弹数万发。动员后勤民工达十余万人次。另有美国飞机空中支援。日本军队在松山的兵力为一千二百余人,火炮三十门,坦克四辆。交战双方兵员之比约为50:1。

    是役中国官兵阵亡八千余人,伤者逾万。日本守军除一人突围外全部战死。双方付出的代价之比为15:1。

    重庆。黄山别墅。

    华灯初上,窗外暮色苍茫,远山近壑都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暮霭之中。

    蒋委员长为欢迎美国总统特使屈克杰赫尔利先生举行的盛大宴会马上就要开始。一个侍从快步走到委员长跟前,把一份前线急电呈给他。

    蒋介石一目三行阅过,一丝掩饰不住的喜悦悄悄爬上眉梢。

    宴会在轻快的迎宾曲中开始。

    委员长致词。领袖今天特意身着戎装,胸前佩戴的大元帅胸饰非常醒目。他缓缓环视来宾,以一种出人意料的沉重口吻说道:

    “尊敬的先生们,朋友们:

    今天,我们很高兴在这里欢迎一位刚刚从华盛顿飞来的总统特使赫尔利先生。特使先生将要把我国军民浴血奋战的真实消息带回去,带给美国总统和人民。但是,在我致词以前,我愿意报告大家一个消息,它可以被看作对特使先生最好的欢迎。就在几小时前,我军终于以重大代价攻克怒江前线的重要据点松山(鼓掌)

    我提议,让我们为前赴后继英勇阵亡的前线将士默哀一分钟。”

    话毕,他躬身将一杯晶亮的葡萄酒缓缓泼洒在地毯上。

    九月九日,委员长在重庆发布公告,高度评价中国官兵在松山大捷中表现的爱国热忱和战斗精神,同时指出:“我军官兵,须以日本军的松山守备队或者密支那守备队孤军奋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完成任务为榜样。”云云。

    7

    公元一九八七年十月,我为收集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缅印战场资料,只身进入人烟稀少的滇西北山区。我徒步行程数百里,走过怒江天险以西滇缅公路的大部分路段,沿途考察保山、腾冲、龙陵、芒市、遮放、畹町以及惠通桥、惠人桥、腾龙桥等数十处就战场遗址,采访和调查了数以百计的居民和农民。在芒市,我得到当地政协的大力支持和帮助。一位年过半百的办公室主任亲自为我带路,提供采访线索,并赠送当地编辑的文史资料若干。在滇西某县,一位宣传部长检查过我的证件和介绍信,然后说要研究研究。我说我是专程来贵县采访的,希望提供方便,不胜感谢。部长答:不经批准,任何人不得私自在该县境内采访。

    两天后,县委某书记终于批准我采访,但又传达明确指示如下:不提供车辆地图;不许拍照;不许私自收集文物;等等。我以为没有车辆地图倒也罢了,不许拍照不许收集文物却限制得毫无道理,须知历史不是私家财产,怎么能被霸占起来据为己有?

    幸运的是,每当我处于困境,或者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都能凭着文学的特殊语言找到许多素不相识的朋友并得到他们的真诚帮助。于是我又陆续找到一些鲜为人知的历史线索,发掘出许多淹没已久的历史素材和人物。我感到自己变得很充实,很自信。

    在龙陵县,我在采访中惊讶地发现,这里的居民还保存着许多第二次世界大战的实物,准确说是战利品。比如日军的钢盔、刺刀、行军锅、炮弹箱、铝饭盒、子弹壳、炮弹壳,等等,不计其数。在一居民家里,我看见主人火塘上架着一口硕大的日本行军锅,锅里煮着噗噗作响的发酵饲料。在另一村民家里,好客的主人忙着用钢盔为客人烧汤烧开水。当地人全都乐意向我贡献那些残存在记忆网膜上的历史故事,但是他们似乎更乐意向我有偿贡献那些战争实物,虽然当地政府曾经三令五申禁止私人收购。一个村民兴冲冲地爬上阁楼,在灰尘和杂物中捣腾了足足一刻钟,终于摇摇欲坠地扛着一只黑黝黝的家伙走下楼来。我赫然看清那玩意儿竟是一颗尚未爆炸的大炸弹!据说当地合作化的时候,有人试图用这些沉甸甸的铁家伙锻造农具,结果闹出许多血淋淋的笑话来。那村民指着炸弹说,便宜卖给你只收十元,你如果有兴趣楼上还有好几个。俨然如炸弹收藏专家。

    我只花了一毛钱买下了好几枚黄橙橙的机枪子弹壳。

    在龙陵县盘桓的那段日子,我常常被一种莫名奇妙的烦躁鼓动者,决定独自上松山去考察。一九七二年途经松山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我相信那绝不是偶然经过,尤其经历了十几年漫长的人生岁月之后,我更加坚信那一定是冥冥中命运之神的安排。

    当地朋友劝告说,松山山高路远,且荒芜,不通车,来回要一两天。我执意要去,朋友不忍,便舍命陪君子。有人做伴,自然高兴,经过一天曲折,我们终于登上松山,后来又站在那座被称作“东方直布罗陀”的松山主峰——子高地上。

    山风嗖嗖,热汗顿消。一只大鸟在头顶上不祥地怪叫,令人蓦然一惊。

    我意识到自己站在历史的入口处。这里还有一座被人遗忘的尘封的历史殿堂。

    在我脚下,岁月倒转,历史依然忠实地保存了那场战争的残局模样:蛛网般纵横交错的战壕,坍塌的地堡和阴险的枪孔,星罗棋布的单兵掩体和深深浅浅的弹坑。地堡和工事壁上,火焰喷射器留下的焦灼痕迹清晰可见。

    我信步走着。

    如果说十几年前我曾为松山的历史感到惊讶和困惑的话,那么现在我则被眼前这幅惨烈的战争图景和血染的历史丰碑所深深震撼。我感到我的思想,我的灵感,我的关于民族和战争的种种构思都一齐苏醒过来,贪婪地吸吮这来自历史深层的博大滋养。

    一棵拦腰炸断的老松树居然奇迹般地活到现在。我数了数,树身竟嵌满整整四十块锈迹斑斑的弹片。

    在阵地一侧的低洼地,当年被人血腐蚀的黄土,如今依然寸草不生。

    山川依旧,物是人非;斗转星移,数十年光阴弹指一挥间。我坐在高高的废墟上沉思,听山间松涛怒吼,看峡谷云起云飞,体验着一种来自历史和大自然的古老神秘的沧桑氛围,心里渐渐涨起一片寂寞与孤独的潮水。

    大垭口有座阵亡将士公墓,就是我曾经凭吊过的那座断碣残碑,现在已被重新修复。公墓历经风雨坎坷,已经面目全非。我拍下一张照片,勉强认出如下符号可资考证:

    第克松之将士念

    提

    在地区公署保山,我按照史料指引,前往易逻池畔寻找怒江战役阵亡将士纪念碑。不料公园管理人员矢口否认曾有此物存在。后经一位白髯老者指点,知道那碑碣早被破了,如今埋在xx街xx号楼下面做地基。我久久怅然。

    我不知道历史有没有空白,但是我发现了一段留在人们记忆中的空白。

    报载:一九八三年,北京某学府招考近代史研究生,考生云集。试卷内有一生僻名词,叫“松山战役”众皆瞠目。只有一名云南考生近水楼台,指出松山位于云南某地,余下的内容便也答得似是而非。

    我独自咀嚼着历史的坚果。

    在我脚下的石缝里,绽开着一簇幽幽的日本兰。我摘下一朵慢慢地嗅着。这种兰花产地日本,叶墨墨,花瓣碎小,味奇香。开花时节,远近山林里都充溢着兰花淡淡的芬芳。据说这种花是一位爱花的日本军妓从那个东洋岛国带来松山的思乡物。如今,花的主人早已变为一抔黄土,它们却在这异国土地上扎下了根,并且世世代代繁衍起来。

    在我面前不远处,山坡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深浅不一的大土坑,这就是当年一举扭转整个战局的松山大爆破的遗址。史载:两坑相距三十米,径宽约六十米,深不测底。现在,史书记载的情形已不复存在,这两只巨穴默默地承受了岁月的风风雨雨,落叶和浮尘正在慢慢填平它。远远望去,它们好像嵌在松山额头上的一双欲哭无泪的枯眼窝。

    谁还记得它们曾经烜赫一时的辉煌战绩呢?

    在我脚下大大小小的山头上,在我身前身后,怒江两岸幅员广大的土地上,至少掩埋着数以万计的中日两国士兵的骸骨。人民原本不需要战争,但是战争使平民变成士兵,使士兵变成仇敌。他们互相厮杀,然后拥抱在一起永恒地沉入大地母亲的胸膛。历史牢记着凯撒、成吉思汗、彼得大帝和拿破仑的名字(也许还有朱可夫元帅和巴顿将军),但是没有人记得士兵。

    我想起一位诗人的话:

    “历史是一首寂寞的歌,寂寞是永恒的歌唱。”

    人原本来自大地,必将回归大地。万物皆然。

    我在脚下的泥土里偶然踢出一只尚未爆炸的铜雷管。雷管锈迹斑斑,早已失去效力,但是铜壳上的日本文字依然可辨。它将我的思路引向那个一衣带水的邻邦。

    日本官方统计:二次大战中,日本军人阵亡二百三十七万,平民死亡七十万,共三百余万人。但是日本给中国造成的死亡人数却至少在三千万人以上。这个数字是日本死亡人数的十倍,为当时日本全国人口总数的一半。

    日本天皇裕仁,战后多次出访欧美,并在各种场合向欧美各国表示忏悔。但是日本天皇从未访问过中国,并且从未向这个侵略战争最大的受害国表示过哪怕仅仅是口头上的道歉。

    一位留学日本的朋友向我讲起一件事:八十年代初,日本某报纸举办民意测验,其中一项是关于对本国历史的看法。测验结果表明,有百分之六十的年轻人为日本历史感到自豪。一个北九州的大学生坦率地告诉这位中国人,二次大战日本只有七千万人口,却占领了大半个亚洲,现在我们有一亿五千万人,你不认为我们应该干出更伟大的事情来吗?

    一九八二年日本文部省“教科书修正案”披露,许多国家和国际组织纷纷谴责日本政府掩盖其侵略罪行的不光彩行为。一九八四年该案正式提交东京地方法院审理,一拖数年。一九八九年十月东京法院一审判决竟为其开脱罪责,世界舆论大哗。三岛由纪夫,小说家、诗人,日本当代最有才华和影响的作家之一。一九七0年,三岛由纪夫在日本首相官邸公开切腹自杀,企图以此煽动军队政变,达到重组军政府和恢复大日本帝国的目的。并留下遗言,让学生割下他的头颅,以祭国魂。

    美国华盛顿邮报载:据日本官员透露,日本政府正在准备批准在海外部署日本军队,这是自第二次世界大战以来第一次。

    新华社消息:一九八九年一月七日,日本天皇裕仁因病在皇宫去世,终年八十七岁。太子明仁即位,成为日本国第一百二十五代天皇。裕仁天皇在位达六十二年零十四天,是日本历史上在位最长的国君。

    人民日报消息:一九九0年一月,日本长崎市长本岛先生在议会批评天皇应对战争负责任,随即遭到右翼分子枪击

    当一个国家在经济领域内重新取得世界大国地位之后,它并非没有在军事上东山再起的可能。我分明看见一个罪恶的幽灵还在战争废墟上徘徊游荡。

    战争属于过去,而过去通向未来。任何民族的历史都不能被割裂。对于大多数日本人来说,翻阅历史决不是件轻松事,如同中国人背负的历史包袱也决不轻松一样。然而他们毕竟要正视自己,包括正视自己昨天那不光彩的一页。

    我想起了南京大屠杀。

    我想起笼罩在广岛、长崎上空久久不散的蘑菇云。

    我还想起了那些面西而立长跪不起的日本游客。

    夕阳西坠,残血般的黄昏正在从山顶上慢慢消失,暮色中的阴影悄悄从峡谷中爬出来,把它章鱼般的触角伸向山林和大地。

    极远的山坡上,有一个孤独的农人还在犁地。苍茫天地间,牛与人是那样渺小,互相拖拽着,几乎不易觉察地移动。我觉得他们或许根本就没有动,就像一幅被凝固在崖壁上的原始壁画。

    同伴垒了一个小小的土丘,我折下一段松枝,编成一只简陋的花环,放在土丘上。

    然后踏着暮色下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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