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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一时不解其意,问:“我生了妹崽,你们为啥子不安逸?”

    “我们没有不安逸嘛。”

    “嘿嘿!老子不瞎。”仲信不想和“老子”争辩,可躺下哪能睡着?

    半月过去,菜籽满仓,春茧收足,烘灶开火,蚕蛹弟兄西赴瑶池,朱家放心缫丝焉。

    其实,仲信哪能放心,眼泪常常吞进肚里。可是,瞒过了初一瞒不过十五,妈早想见嫂子孙子,倘瞒久了,误了时日,她会更急更气。何况,嫂子亦望朱家去人修墓,也需家人安慰啊。如今,告之于妈,或气或病,有人照顾,妈若去沪,也可陪去。与外公商妥,外公出面,告之妈妈。这天,仲信躲在油店后门,静听东厢里外公和妈谈话,不敢出声。

    东厢里,妈正“咕嘟咕嘟”抽水烟。外公轻描淡写地说:“那天,报纸上面说,前个月上海时局很乱,也发生了像重庆那样的血案,也死伤好多人。”

    妈乍听,先没在意,抽完一口,喷出烟雾,随便骂句:“没人性的,伤天害理。”过了一阵,突然问,“是不是也是游行打死的?”外公点了点头,紧盯着她。

    “也是丘八打的?”

    外公依旧点头,不语,眼睛却紧盯她。

    “怪了,都是一样。”妈妈随口说句,突然紧张起来,看外公低着头,神色忧郁,似有觉察,脸色陡然变白,急问,“是不是来了信?”

    外公依然默默点头。妈瞪大眼,喘着粗气:“仲智是不是出祸了?”

    外公没再点头,轻声说:“他是外科医生,去救死治伤,挨了一枪,送到医院……”

    “天啦,……,”妈妈大喊一声,晕倒椅背上。

    仲信跑进油店,扶住妈喊:“妈妈,妈妈,怄不得呀!吴妈,快端开水。”

    外公忙掐“人中”,揉两膑,说:“玉兰,想开点,你四五十岁了。”

    吴妈吓得手忙脚乱,开水端来:“哪么搞的?刚才好好的嘛。”

    谁也没答,只管喂水。过好一阵,妈睁开眼,立即嚎啕大哭:“天啦,仲智儿呀,我还没走,你就走了啊,跟你爸爸一样呀,挨军犯的枪子啊。千刀万剐的军犯,你们丧尽天良,你们心好狠啊,手好毒啊,你们没有人性啊。”

    “仲智死了?”吴妈方听明白,瓷碗落地,摔个粉碎。

    顿时,东厢哭声一片。仲信跟着流泪。只有外公劝道:“玉兰,仲智已死,死而不返,节哀保重为要。仲智信守医生神圣职责,不顾安危,救死治伤。如此后辈,我为外公,深感豪气,你为母亲,也是慰勉呀。”

    妈边哭边喊:“老天啦,我就两个儿子了,这下又走一个,哪么对得起他爸爸呀,他妻儿哪么活呀,我朱家上辈子造了孽吗?那些挨枪子的丘八,哪么缠住朱家不放啊?”

    “玉兰,你已经尽到为母之责了。仲智是为他人,置己生死不顾,讲人性求慈善,正是朱家所求,已达至极了。继宗贤婿在天有灵,也要为仲智之举倍感欣慰,也要为有仲智之子深感自豪。玉兰,你要想开点,挺起腰杆,莫苛求于己了。”

    “哪么做善事没善报啊?老天爷,你不长眼睛啊!”妈哭喊着。

    此时,正进巷道的仲信岳母一时呆住。仲信拉她到后天井,低声告之。

    “他不是医生吗?哪么要杀他?”岳母问。

    “他去救人,军队开的枪。”

    岳母忿然:“狗日的丘八,心才黑呀,杀起医生来了。要遭雷打。”

    “说是国民党下的令。”

    “你和你爹都是国民党,你们有那么黑心?”稍顿,岳母再问,“你哥哥是不是共党?”

    “不晓得。就是共党也不该杀呀!”

    “我也不懂。只是听你爹说,他们共产共妻,坏得死人。”

    “妈,你莫听这些,快去看看修英,她要是听见了,劝她莫怄。”

    仲信回到东厢,妈仍在哭,头发凌乱,老泪满脸,嘴唇青紫,死去活来一般。

    “妈,莫怄了,我一定替大哥报答你。”

    妈妈突然止住哭,看定仲信:“仲信,我不要你报答,只要你为大哥讨个公道,他一个医生去救人治伤,为啥子要打死他?那么黑良心呀!”

    仲信明白,若大哥真是共党,元凶们正弹冠相庆呢,你去讨公道,岂不是上门找祸?何况,他仲信哪有如此胆量。不过,他仍然说:“妈,我一定去讨公道,争取抚恤善后。”

    外公看下仲信,道:“玉兰呐,我做不了啥子,只有劝你,而今乱世,死伤之事,司空见惯。杨家公子之死,你亦晓得。常言道,改朝换代,无死才怪。何况,仲智之死,是他践行你讲之‘恪守人性’,有如此孝顺之子,你应该自豪才是。”

    如此一说,罗玉兰更加忿然:“仲信,你说说,你也是国民党,你杀过人吗?他们为啥子一上台杀了杨家杀朱家?为啥子国民党这么心黑手毒!”

    “妈——”仲信制止她。

    “仲信,你快把国民党退了!不当他国民党了!你老丈人不是涪州小头目么?把他喊来,我要问他。”

    “妈,不是他。”’

    “我不是骂他,我骂千刀万剐的国民党哙子手,骂没人性的丘八。仲信,你快去把门上兰布旗子撕下来,就是它,坏了朱家血脉风水。”

    外公劝:“玉兰,你息息气。”

    “把信拿来,看是哪么死的。”妈对仲信道。仲信立即回屋拿信。

    “听仲信说,他大哥正要带妻儿回川,还没来得及动脚。”外公说。

    妈重又大哭,使劲捶脑壳:“老天爷呀,我不该催他带川川回来,是我害了他呀。”

    外公感到,玉兰死了儿子比死丈夫还伤心悲痛。当年丈夫去世,她没倒下,硬起腰杆挺了过来,谁不佩服?如今,莫非老年丧子,生存希望熄灭?

    仲信拿来信,妈却不接,倒说:“不看,我要去上海,死要见尸,接回孙子。”

    仲信说:“天热了,不能搁,已经埋了。”

    “埋了给我掏出来,十几年没见他,怕又长高了。仲智儿啊。”

    外公说:“去看看也好,儿媳和孙子,你都没见过。”

    “媳妇跟我一样,孤儿寡母了。老天爷,你没长眼睛哪,专门害我们朱家呀,我们喜欢做善事呀,你不该恶报我们啊!”说着,妈哭起来,哭上一阵,妈再诉说,“阎王爷呀,你不该闭着眼乱划呀,你该把哪些挨刀的划去,他们祸害世人呀。”

    仲信扶妈进屋,让她睡下,可妈依然抽泣不止。妈妈一躺就是两天,仅吃饭两次,不多一点。请来医生,开剂中药,吴妈熬好,她也喝得不多。到她起床之时,瘦得皮包骨头,胜过一场大病。其间,仲英天天来守,许家伯母有空就来。岳母送来参茸补药,陪着她吃,倒是泰山还没露面,他问:“爹不晓得?”

    “晓得,我给他说了,他……”岳母答毕,没往下说,可能不那么好听。

    妈妈稍有恢复,就吵着去上海,立马就走,不等一刻,外公和仲信哪放心!(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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