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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行的那个孩子呢?

    ——哲合忍耶的圣徒故事,就此开始了。

    他跟着叔父,想去西方寻求出路。他走过了“九条底格里斯河那样的大江”他在沙漠中渴得晕倒,幻视了美丽的端水碗的女人。长途中他失散了叔父,只剩孤单一身。在大沙漠中他终于盼来了奇迹:一个老人给了他一串葡萄吃,并把他引领进了也门道堂。那里是一个伊斯兰苏菲派的传道所,他住下来,动辄坐静百天,一学就是十几年。他悄无声响地走近了他的契机关口。他放牧过的四十只黑山羊,他讲话时使用的阿拉伯语,他忍耐过的饥饿,他拾回的那些圆圆的石子,都已经无法钩寻了。

    十五年后,他满二十五岁。受也门导师(不识字、不念地理书的百姓们称呼为“也门太爷”)指令回中国传教。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回到了甘肃,从那一年起他便再也没有离开这里。几年来我奔波于黄土高原,总觉得还能再找到他。我看见了一条异样新鲜的路,他的遥遥背影永远在我眼前摇曳。其实他的境界已经超越了中国回民,甚至超越了任何原教旨的宗教。但是陶醉使得回民们痴痴地想念着他;那种真挚使我流连忘返。我写诗了,因为我从哲合忍耶农民那里受到了太强烈的刺激——我也开始像农民们一样,无心去解释如此陶醉如此感动的原因。

    ——原因很快就会一一讲清。

    乾隆十年之前,马明心回国。哲合忍耶,这种底层贱民也要争心灵自由的精神,突然进入了贫瘠的甘肃。

    毫无指望地打发日月的西北回民,如同干柴遇上了火苗,猛烈地掀起了一场求道热——用农民的话来说,是“另找了君主,另找了终身,一切心血,都只在教门身上”苏菲主义(即伊斯兰神秘主义)的浓烈、出世、真挚、简捷,不可思议地与大西北的风土人事丝丝入扣,几乎在第一个瞬间就被大西北改造成了一面底层民众的护心盾。

    文化上的不平等和无形压迫,在一天里就被推翻了:如毛附皮的中国知识阶级不懂阿拉伯——波斯文;面对这种回民,秀才举人变成了文盲。褴褛的饥饿的底层受苦人有了思想武器,今天早晨的他们,已不是昨夜的他们了。

    沙赫,毛拉,穆勒什德——这些词都可以译成导师,都可以译成引路人。那个人来了,他出世了。追求归宿的路通了,接近真主的桥架上了,没有指望的今世和花园般的来世都清楚了,天理和人道降临眼前了。阿米乃,请容许吧。都哇尔(祈求)应验了,那个搭救咱们的人来了。煎熬人的现世要崩垮了,大光阴要成立了,圣徒出世了。

    乾隆八年到十年之间,当那个在遥远神秘的“也门道堂”里长大的人,两脚又踏上了甘肃坚硬的黄土山道时,在空旷苍凉的黄土高原上,性情硬悍而毫无出路的回民们,已经把包括生命在内的一切都准备好了。

    第04章穷人宗教

    有一个名叫麻脸满拉的人,投在了刚刚回国不久的传教者马明心门下。他穷得四方出名。一天天忍着饥寒。麻脸满拉有一个表弟兄,是位穷阿訇。看着亲戚窘迫的日子,这人对麻脸满拉说:“主啊,我没有见过比你再穷的人!伏羌的多斯达尼多呢,跟我去伏羌走走吧。”

    到了伏羌,当地的回民唏嘘着,施散给他衣服、鞋和钱。得到了施散,麻脸满拉高兴地回来了。他求见导师马明心时,被拒之门外。

    麻脸满拉惊惶得苦苦央求,纠缠了好久后,马明心见了他。劈脸第一句,导师问道:“你的这些东西是从哪儿来的?”

    麻脸满拉说:“是伏羌的多斯达尼散给的。”

    马明心说:“你是用我们的教门索取财物。你远远跑一趟,心意只在财物!快去把东西都退给人家。”

    麻脸满拉脱了衣服,打着赤膊,满面羞傀。

    马明心说:“如果真主没有告诉人遮蔽羞体,我就叫你把裤子也脱掉。你走吧,不再进我们哲合忍耶的门。”

    麻脸满拉哭了起来。门徒和百姓也都纷纷为他求情。众人都说,原谅他吧,这是我们大家都有的缺点。马明心最后才留下了他,并且对众人说:“从今以后,谁也不许为施散走坊!”

    在这个入口,我猛地被牢牢吸引住了。穷人,这是个在中国永不绝灭的词。朦胧的贫寒记忆,放浪世界的满目疮痍,一户户一村村的褴褛——使我一直在寻找着。我偏执地坚持,中国的一切都应该记着穷人,记着穷苦的人民。对于我来说,如此的一些故事极其重要——有一户住在村角的农民,家里只有半块烂席铺炕。以前他是从来不上寺礼拜的,他躲着邻里亲戚,避着回民的一切节日。每逢到了自己父母忌日,他总是借口外出,离开村子。人们为悼念亲人、为履行信仰者的义务——都有各自的一些尔麦里(干办、集聚诵读曼丹夜合这部经)——而他是孤独一人,院里没有一只鸡,缸里没有一点细粮。赤贫的人不单念不起书,也信不起教。他呆滞地坐在高高的荒山坡上,熬过自己不敢正视的日子。

    马明心来了,带来了哲合忍耶。

    他半信半疑地听着。

    村里每个角落都在议论——这位老人家,传的是穷人的教门!真的不要海地耶(施散),真的!

    村庄里,每天都有人家的泥屋里传出悠扬美妙的曼丹夜合之声。干过尔麦里的人,脸上浮着满足喜悦的红润,上山受苦时精神十足。他的心跳了。

    深夜里,辗转在烂席炕上,他鸣鸣哭了。

    他想起自己被官府杀害的父亲,想起饿死在这个土炕上的母亲,独自哭得凄惨。

    几天后,他鼓足勇气,请了那位年轻的神秘哈只(曾去麦加朝觐过的人)。马明心点点头,订下了日子。

    来人围成一个圈子,肃穆地跪在那土炕上。人人洗过大净,个个是有名的阿訇。悠扬的诵词念起来了,带着听说是来自“也门”的奇妙音调。他痴痴听着。时间在行进。

    信仰和孝道,被实践了。

    枯干的心里渗进了湿润的安慰。

    他站起来,走出半塌的黄泥小屋。院里拴着一只他朝邻居借来的鸡。他又用一只大粗碗借来两碗白面,准备给刚念完的人做饭。尔麦里之后的饭,是圣餐——这是起码要花费的。

    马明心拦住了他。

    院里有一棵枣树,马明心命令他摇下枣子来。几个枣子,在碟子里一一摆好。马明心说,哲合忍耶的圣餐就是这个果碟。穷人不必为了信仰宰鸡宰羊,只要摆放果碟时记住提念真主。尔麦里靠的不是经济力量,而是真诚的意念。

    在半张褐黑的破席上,念经人们严肃地拾起枣子吃着,随后一片欢笑。

    他哭了。

    马明心带给中国的哲合忍耶,是一种穷人宗教。大西北没有预料到,它兴奋得不知说什么,于是又在兴奋中沉默。外人以前没有从这沉默中看到喜悦,今天也没有从这沉默中看见怀念。

    任何一处尔麦里,任何一个省份,人们都在忙着摆果碟。我在半个北方数不清多少次看见这果碟。人们庄重地摆着——如今能摆进各种各样的干果和鲜果了;但是人们仍然那么不善诉说。“这果碟子,是咱们哲合忍耶最尊贵的东西”——他们说。这是穷人的圣餐,我心里补充说。

    关于马明心为穷人办教的美好传说,多少年来一直在哲合忍耶内外流传。传说他为教民干尔麦里,教民奉赠的乜贴(宗教举意、费用),他一律转手散给穷人。甚至在斋月里人送来两块白面饼,他也随手散给乞丐。为人送葬,相传他只取几十个麻钱;人人皆知哲合忍耶不是为了布施。他住旧窑,住泥屋,家里没有一头毛驴——他的妻子以一生推杵磨面而闻名。他有一件妻子手织的毛衫,后来进监狱时,他就穿着这件衣裳上路,直至牺牲。

    这是一件羊毛织的衣衫。起源于中西亚的伊斯兰神秘主义叫做苏菲主义。苏菲,意即羊毛衫。古代那些神秘的行吟诗人、修炼者、追求着爱主接近主的私人体验的隐士,都穿一件羊毛衫袍。

    马明心有两位夫人。一位是不孕的撒拉族夫人,一位是通渭草芽沟的张夫人。不清楚是哪一位女人为他织了这件羊毛衫褂。官军后来血洗关川,抄马明心的家时,寒窑中一贫如洗,院里一盘磨、半窖水。撒拉族夫人为丈夫自杀在窑外。张夫人被五花大绑押走充军。官军刨地三尺,翻了又翻,一共发现了半串小麻钱。

    从甘肃到宁夏,老人们着重指点我说:“那半串麻钱有个来历。不是铜元,是小麻钱。

    家里穷得掀不开锅盖了,哪位夫人就包上了羊毛衫袍,走了郭城驿。有一家当铺开在郭城驿街上,夫人给掌柜的说:当件衣裳。郭城驿开当铺的掌柜接下一打开,只觉得,光芒闪闪;满屋香气。掌柜的心里暗暗知道了。他取来一串麻钱,两手恭敬托着:“这串钱,算是我给自家求饶恕。衣裳不敢留,您快快包起来!‘这就是那半串小麻钱的来历。花费了半串,剩下的半串子公家抄上走了。”

    ——老人们说完又沉默了。

    他们能讲清马明心家里一文钱一粒米。

    深邃的哲学进入了泥屋窑洞。心灵获得的平衡,使风景柔和了,使痛苦轻缓了。饥饿的穷人一天天在精神上富有起来,马明心这个名字迅速地传向全中国。

    绝望者、念经人、大都市里的精神干渴的人、追求正道的青年、想献身追随圣徒的勇士,——都背上了一种木头背筴,踏上了奔向甘肃的道路,寻找马明心。

    哲合忍耶在迅猛传播。

    但官府和俗界并不知道。

    那是一个追求的年代。背着背筴的人离开家乡,形影不离地追随着认定的导师。这是今天已经湮灭了的一种生活方式。追求者们陶醉于这种生活——他们要接近“主”要封斋礼拜并且秘密地从事修炼。要在僻静山洞里坐静,要把灾年里仅有的食物散给乞丐。他们的女人要含辛茹苦,推磨扶犁。男人被捕就探监或被流放,丈夫若牺牲就献出儿子。

    渐渐地,哲合忍耶的隐形世界被建立了起来,虽然外人并不知道。

    半个甘肃、南北宁夏、一角青海和陕西,甚至山东、河北、江苏、云南,都有人奔向马明心求道。

    ——那是逝去的十八世纪。那时的中国确实曾出现过一场旋风般的理想追求运动。穷人回民是那次追求的主角,很多有知识的学者也在行列中。

    追随着马明心的一些有志之士,形成了哲合忍耶的核心。他们不是一般满拉(经学生、内地称海里凡),他们是圣徒的门客。他们对家庭似舍似系,生活目的是追随导师。

    导师叫“穆勒什德”他们叫做“穆勒提”——这是一种今天罕见的、不问前途不论安危、随时准备赴汤蹈火的、以宗教圣徒为修身目标的追随者。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的弟子们不仅仅是些礼拜的阿訇。他们在荒野里、窑洞破屋里、劳苦的庄稼活计里、“脱勒盖提”(秘密修炼)里迎送岁月,认识真理。我在钞本中读到——“他们都去山里打柴,他们浑身褴褛。但富贵不能诱惑他们;他们在饥饿寒冷的考验中守着人道”

    由于贫穷的本色,哲合忍耶干脆以素为贵,他们没有雕梁画柱的清真寺,而且反对素色之外的彩画。直至今天,你看不见它有豪华大寺。

    这里是真理的辩论场。见解和认识在尖锐地较量。

    维尕叶屯拉马明心时时显露本色。单凭对穷苦农民的感情和关注,是不可能掌握穷苦农民集团的。信仰不是迷信。敢于在中国树立起一面旗子,就要有支撑它的能力。

    大西北是回族密集之地。兰州、西安、西宁、河州,还有一些著名村镇,都是回族能人的潜伏之地。

    关里爷记载了一个马明心早期的故事:相传:我们伟大的毛拉沙赫维尕叶屯拉起初住在皋兰县。有一个人称“胎里会(念经)”的人,是五阿訇之子——请毛拉吃饭。“胎里会”心中不服。为了考验毛拉,他跟在毛拉背后,不带路,不指路。但是,不用指点,毛拉径直走到胎里会家。坐定在上房里以后,毛拉问:阿訇,知识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无法回答。毛拉又问:伊斯兰的终点是什么?

    胎里会忙向毛拉说色俩目,他对毛拉深深敬佩了。毛拉说:“知识的终点,是主的认知;伊斯兰的终点,那是无计无力!”

    我坚信:一切哲学,都会被这句话震动。

    还有——伊斯兰教每天有五次礼拜;每一次中数拜里有一些拜属于天命,另一些属于副功。几百年来,因古兰经中有一句话,提到了“正中的拜”——因此,诠释家和好道者就对这一句“正中之拜”众说纷纭。

    关里爷的热什哈尔记道:相传:有一天,毛拉维尕叶屯拉问阿訇们:“真主在古兰经中说:”你们应该坚持礼拜,坚持正中的拜功‘这正中的拜功是什么呢?“阿訇无言可对。毛拉说——”正中之拜,就是川流不息的天命!“

    天命的拜数、礼拜的次数——马明心都没有讲。他讲的只是:天命,这种人证明自己是有灵魂和信仰的最低形式,对人的生命过程如一道川流不息、迎面而来的长流水。这极其深刻。这种见识早超越了伊斯兰教,而与各大一神教的基点完全一致。中国回民除此再没有过更深刻的神学认识,这是一种关于人的重要观点。

    在西北荒凉的人间,绝望的穷苦农民又有了希望。一个看不见的组织,一座无形的铁打城池,已经出现在他们之中。穷人的心都好像游离出了受苦的肉体,寄放在、被保护在那座铁打的城中。

    人间依旧。黄土高原依然是千沟万壑灼人眼瞳的肃杀。日子还是糠菜半年饥饿半年天旱了便毫无办法。但是穷人的心有掩护了,底层民众有了哲合忍耶。

    穷人的心,变得尊严了。

    第05章仪礼

    最简单地说,哲合忍耶就是在晨礼之后用响亮的高声赞颂来念即克尔——念辞。

    晨礼中哲合忍耶的即克尔中,有一处是激烈地否定和肯定。念时全体都随着节奏,否定时摇头向右,肯定时把头向左指向心灵。

    否定时念“俩依俩罕”——万物非主。

    肯定时念“印安拉乎”——只有真主。

    念得激烈时,礼拜者在响亮的齐诵中如醉如痴。寺里灯已熄掉,正中只有香点燃的红亮。在这高声赞诵之中,黎明正庄严诞生。这一段时间确实庄严而神秘。人们聚在一起这样迎来生命的又一天,如同坚守着城池的战士。

    这座坚城、这些高声赞颂的人,是有形象的——它就是“打依尔”

    打依尔,是即一个围坐的圈子。中间是矮桌,用专门的布单或毯子罩盖着。清晨这桌上燃着香;夜晚的虎夫坦拜后,念五页穆罕麦斯时这桌上摊开着穆罕麦斯。打依尔上的人隔桌围跪,两端各横跪一人。另外,在干办悼念、修养的功课(尔麦里)时,也有这种圈子。打依尔所用的物品是绝对神圣的;打依尔上的氛围不仅肃穆而且严峻。阿訇们若是为上打依尔而沐浴,洗罢直至跪上打依尔不再出声,——等仪式开始后他的初声是纯洁的经文。教众们若是在其它圣域范围里还存着一丝轻松随便,上了打依尔后他便如同铁铸判若再生。

    这个每天都在半个中国忽聚忽散的、人数多少不等的圈子,是哲合忍耶领袖马明心赋予人们的一种神奇的形式。

    与人的区别、高贵的自我、铁的组织、高声赞颂、孤独、强悍、神秘——哲合忍耶的一切,都尽在其中了。

    如果人多,这个圈子可能很大:笔直的两排人相对跪齐;左右两端各打横跪一人,围成一个长方形圈子。人更多时,圈子后面一排排整齐地跪好,簇拥着圈子在前。

    如果人少,几个人也分成前后两排,再有两人各守左右两端。即使只有两人一起礼晨拜,他们两人相对而跪,也组成一个打依尔。哲合忍耶对自己的“打依尔”感情很重;上打依尔,含有着某种加入、坚守、互相信赖的隐语;上打依尔,相当强烈地暗示着保卫信仰。

    打依尔,是尔麦里的外貌。

    哲合忍耶,就是成千上万人、有时是数万人簇拥着一个打依尔,举行各种各样的尔麦里。

    在后来的战斗中、牺牲中、悼念的聚会中、集体的劳作中——人们看他们像一群杂乱无章的乡下农民,他们看自己像一个隐了外形的打依尔。

    我偏僻地远在北京。

    但我也真切地觉得自己在这打依尔上。

    我在这尔麦里般的书写中,常常幻听着那动人的即克尔。原谅我往往写得激动或用力过度,因为我的耳边那声音响亮起来了。

    在宁夏川、西海固,在陇东和陇南,在新疆和云南贵州,在大西北和星星点点散布半个中国的浩茫大陆上,哲合忍耶就像一个巨大无形的打依尔。

    清晨,我听见——我的读者们,我希望你们也听见——在中国,有一种声音渐渐出现。

    它变得清晰了,它愈来愈强。这是心灵的声音。它由悠扬古朴,逐渐变成一种痴情的激烈。

    它反复地向着这难解的宇宙和人生质疑,又反复地相信和肯定。大约在晨曦出现时,大约在东方的鱼肚白色悄悄染上窗棂的时刻,那声音变成了响亮的宣誓。它震撼着时间的进程,斩钉截铁,威武悲怆。

    除开即克尔外,马明心从也门带回的经典中,有五言的赞圣诗穆罕麦斯一种。每晚宵礼后,哲合忍耶以特定的四热(调子)念五段。这是一种强抒情的循环赞诗。穆罕麦斯给哲合忍耶带来一种特殊的神秘感情。原因有二:第一是此经的诵读永无止歇。哪怕遇上巨大灾难,如同治十年、一九五八年、文化大革命,如果念诵中断了,那么在恢复的那一晚,教众们要一晚晚、一年年推算,上溯到中止的那个晚上。然后再按照每晚五段的原则,推出今晚应念的段落,开始诵读。不必联络,不用任何组织手段——全国各地一切哲合忍耶教坊,在一天晚上所念的穆罕麦斯,都是相同的五段。决无差错。这又是简直不可思议。

    第二个原因是穆罕麦斯的隐喻性。教内历史著作往往注明事件发生的当晚,念的穆罕麦斯是哪一段。往往有惊人的吻合——关于这个问题本书会有重要的举例。

    这本赞诗极美。每晚念诵五节之后,懂得阿拉伯文的人便向群众讲解这些修饰外露的句子。情感——尤其是诗中的哀伤和想象滋润着人心。中国人不擅感情表露;但哲合忍耶却每晚都在用这种奇异的形式抒情。

    清晨和夜晚——哲合忍耶的仪礼,基本上就是这样。这些仪礼是后来动人故事的框架。

    神秘功修即“脱勒盖提”不易了解。从事这种功修的人,把它的内容视为自己——导师——真主之间的秘密,决不外传。

    我作为一名晚来的、而且是从繁华向它倾倒的流浪汉,只能看到这种神秘主义宗教功课的一些表象。我只知道它是一些念辞,有严格的传授规定、念诵时间和遍数。我只知道从事“脱勒盖提”功干的人,都是具备完美的拜功及一般宗教实践的纯洁者。它的场所、它的典籍、它的用具包括用水,甚至不允许妻子儿女触碰。我只知道一些荒僻的山崖和洞穴,传说那里是从事这种功修的静室,也有一些静室是真的房间,但今天都被锁着,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却不许闯入。

    但是,一般说来,感到自己内心需要进行脱勒盖提修磨、需要独自感悟和寻找和主相会的感受的人,一般都是在深夜或凌晨悄悄念一些特殊的词句。

    我常常凝视着那些毫不透露他们功修内容的老人。他们的脸庞,常常使我抑制不住要描写这种脸庞和神情。那是一种铁一样的宁静,那是雷打不动的稳重。他们使我屏住呼吸,不敢放松分寸。但是那如谜如墨的铁色神情中,又藏着无限柔和和满足。他们不会透露,那是他们和造物的真主之间的秘密。他们独自享受了神秘瞬间的甜蜜,又回到了我们中间。似乎他们和人们毫无区别;只是有一种不可言说的美,轻合着他们的言谈举止,闪亮在他们的眉宇眼光之中。

    你能摆脱这美的诱惑吗?

    我不能。

    在正统的中国文化中,这一切都不能想象。

    对于正统的中国,它是异端。

    但是,异端即美——这是人的规律。

    导师马明心在哲合忍耶的尼斯白提(道谱)上,豪迈地在七位也门圣徒的名字后面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接着,他向着黄土高原和半个中国的穷苦回民发出宣言:你们听啊,天空中有我的位置,大地上有我的国土。我有骑乘,我有学堂,我看见翠绿世界。一切圣徒都是我的教下,一切学者都听我呼唤——我的话语里没有谎言!

    对于痛苦的心灵,这宣言有着不可遏止的力量。被压迫的人渴望着奔向这面大旗,冲出苦难的压迫。让心灵自由,让心灵痊愈,让心灵呼吸喘息,让心灵先去天国——舍了这受苦人的身子给这坑人的世道,让心沾一沾主的雨露吧。

    这就是神秘主义。

    这就是大西北的十八世纪。

    中国对此一无所知。中国对心灵和心的灵性,从来是冷淡的。中国没有听见哲合忍耶在清晨的公开高诵。一个中国底层的新形式,一个令人难以置信的形式,形成了。

    但是,中国不允许这种怪诞形式。苏菲神秘主义对于来世和造物主的挚爱和苦苦追求,实质上标志着对黑暗中国的控诉批判。这是一种最彻底的异端。让中国容忍着人民异端自由发展的假象,很快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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