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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组织,即教门。在中国这样的环境里,能有人如此不顾死活地信仰,简直不可思议。但事实如此,同治回乱远逝之后,哲合忍耶获得了不可思议的再生和壮大。关于十三太爷马化龙和金积堡的史实,也藉宗教的形式顽强地流传着,不肯被时光吞没。这一点,董志塬上残存的和在俄罗斯定居的陕西回民没有做到,杜文秀的大理回民也没有做到。

    第08章十三太爷进官营

    漆黑中黎明的因素正在徐徐发展,但是还不是黎明,鱼肚白尚在天边和窗棂上似有似无。我想,再也没有哪一个时辰能和此刻相比。在哲合忍耶严谨艰苦的日常宗教生活中“奥拉特”的魅力永远是这么强烈,永远是这样隐现在最后的黑暗中。

    顺着大自然的山脉走势,沿着河流的上下游,踩着大自然一样伸展绵延的交通线,我在半个中国倾听着晨礼的奥拉特。

    哲合忍耶教派在晨礼之后,加念很长的念辞,称为奥拉特。

    当念到“万物非主,只有真主”一句时,哲合忍耶作为一个教派的仪礼的特征便出现了:念诵的人们排在由前后两班相对而跪组成的打依尔上,随着这一句念辞微微陶醉。似是陶醉,似是问答——前文讲过,la(“万物非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否定;头要摇向外,而in(“唯有真主”的第一个音节)表示肯定,头要摇向心——这就是著名的哲合忍耶摇头念经。

    重要的是:这句念辞,共念五十六遍。

    为着纪念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官营里受酷刑折磨的五十六天。

    不知是否因为读过历史系就一定会有这样的感受。我在那肃穆的打依尔上,听着自己的声音溶化在高昂的奥拉特齐诵之中,暗数着从一一直数到五十六遍——我不知自己是陷入了感动,还是沉入了陶醉。

    历史湮灭以后,宗教在宣布真实。耳边那朴直得粗陋的调子,在赞颂中渐渐显出不可抗拒的魅力。每天一次,在视野中,有两排白帽渐渐从黑暗中浮现出来,化成一个矩形的阵。

    没有任何一条史料记载过那五十六天刑讯。没有任何一本史书同时是追求真理的尔麦里。没有任何一个史学家真正探求过亡人的内心。然而,在黎明前的黑暗中,半个中国处处有人在数着那历史的五十六秒。打依尔上每一个戴白帽的人都在否定和肯定,都在反复地认识着一个起码的真理。

    五十六遍反复质疑反复坚信的真理,强大地解说着百年之前那冤屈的五十六天。我随众念着,说不清心里满溢的感动——就这样,每一个穷乡僻壤目不识丁的农民,都准确地掌握了一星历史。

    然而,哲合忍耶的打依尔决不是利用宗教去强记历史,而是彻彻底底的宗教场所和宗教生活——宗教应当包涵历史。回民们在打依尔上,在拱北上,一次又一次地纠正着我,使我不至于在为他们书写时,把宗教降低成史学。

    同治九年十一月十六日,在哲合忍耶的忌日册上,写着“十三太爷进官营”

    毡爷曼纳给布详尽记载了这一天。十三太爷马化龙在“十一月十五日晚派苏满拉去请长子大忍爷。儿子来后,毛拉便说:”我已经把老少举意古尔邦了。“大忍爷低下头,说:”我遵口唤。“十三太爷下了炕,与儿子互道了色俩目。他说:”明天,我像道祖太爷入兰州城的那样,进卡费勒的官营呢。“他还吩咐儿子大忍爷明天不许送行,担心暴烈的大忍爷动武。

    第二天,十一月十六,十三太爷马化龙自缚出金积堡东门,放弃投黄营(黄鼎营,在金积堡西北),径直朝回民的血仇冤家、湘军刘锦棠营走去。

    那时,金积城外“堡寨计五百七十余,盘据百里”的形势已成过去“城中煮草秸、麦根、杂牛皮、死尸为食”饥饿中已经有人相食者,马化龙一如杜文秀,请以一家八门三百余口性命,赎金积一带回民死罪。

    湘军刘锦棠一族,是屠杀中国十九世纪起义诸军的政府鹰犬。刘锦棠伯父刘松山被哲合忍耶打死在堡寨攻战之中,因此,投进刘营即意味着任人报复,忍受刑鞫的可怕煎熬。

    没有任何人继续叙述下去触及那行亏的五十六天。在宁夏川区,农民们刚提到进官营眼圈就红了,我无法再了解仔细。

    那五十六天的具体的一场一幕,在哲合忍耶内部似乎是一个忌讳的话题。在晨礼之后,跪在打依尔上听着那五十六遍赞词如流水浸漫而来,我清晰地感觉到巨大的恐惧和无限的感动。杜文秀曾宰了所蓄的一羽孔雀,那毒药既然是一服孔雀胆,死也许就是一个美丽的梦。

    而十三太爷进官营后的五十六天,却宛如黑暗一样,任凭谁也无法洞悉了。

    他临走前,据曼纳给布,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句话:今天,我进官营,就像维尕叶屯拉入兰州城一样。

    金积堡落城(当地百姓喜欢说“开城”)后,政府军当然毫无信义。金积一带,哲合忍耶的多斯达尼被杀不计其数。原野上尸体遍地。我接触过的青铜峡、灵武、吴忠一带哲合忍耶,家家有亡人。

    一九八九年,我在马莲渠畔看见的白骨堆,听说已经暴露了不知多少年了。地点临近于金积堡西门旧址,像是被成批屠杀的人的遗骨。

    同治十年过去之后很久,当哲合忍耶终于又在满清奄奄一息(大概是清末民初)之际死灰复燃后,金积地区热依斯新师傅曾经打发人去拾骨头。教众们手拾耙扒,草草收集的一些白骨便如同山丘。他们曾用砖砌成一个没有顶的巨坟,俗称万人塔,时时上坟悼念。后来,此塔于一九六年前后被当地政府平毁,骨殖烧掉。

    一九七六年和一九七八年,马莲渠和青铜峡至吴忠公路先后强行通过洪乐府拱北。浊水和车轮喧响着,侮辱着多斯达尼的心,日复一日,不舍昼夜。路基两侧,渠沟壁上,屡有白骨露出,分不清究竟是同治战争中死难烈士的遗骨,还是哲合忍耶教内人士的旧坟——侮辱激起了狂热,宁夏川里的回民们跪在路基旁,跪在渠埂下上坟,向着这被血浸透的原野祈祷。

    十三太爷进官营,并没有换回对回民们的解救。束海达依——这是宁夏川里的前定。

    但是,进官营意味着停战。公家是杀不尽百姓的;一年后,幸存者得到出路:“官军收降陕回万余。迁陕回于化平川,而甘回分起安插灵州。”“甘回三千余人解赴平原安插。金积老弱妇女万二千余人解赴固原州,分拨荒地安插。”———这便是后曰几个主要的哲合忍耶教区的由来。

    在屠杀的血泊中,和平毕竟是实现了。

    哲合忍耶一天天、一年年在晨礼后诵读奥拉特。五十六遍“俩依俩罕、印安拉乎”带着惆怅的节拍,轻摇着我们心底对十三太爷不尽的怀念。恰在五十六遍赞诵的进行之中,晨曦诞生了,黑夜完成了向白昼的转变。

    哲合忍耶的奥拉特即克尔,特别是其中这五十六遍“俩依俩罕、印安拉乎”使得伊斯兰教的晨礼更加纯洁和高贵。这种晨礼中坚守的正义和公道,鼓舞着人对理想的追求,证明着那遥远而永恒的真理。

    万物都有终末。也许十三太爷的一切,终将会消逝在茫茫的未来之中。但是,哲合忍耶的这种晨礼后的念辞,将会启发后世的宗教灵感。因为它不是迂腐的原教旨主义说教,它同时探求着思想追求的两极——天理和人性。

    第09章正月十三

    同治十年正月十三日,中国穆斯林的血仇死敌左宗棠下令,将十九世纪中国回民大起义运动的三大英雄之一、哲合忍耶圣教第五代穆勒什德马化龙提出官营,在今吴忠北门外四旗梁子凌迟杀害。

    从此,为牢牢记住这个行亏与殉教的日子,哲合忍耶和一大部陕西格底目老教回民都尊称他为“十三太爷”他的道号也同时全美,称为赛义德束海达依(殉教者的首领)拖布尔屯拉(主道的本质)。他享年约六十岁,掌教二十一年。

    关于他的传说如雨后春笋,猛地传扬开来。

    相传:刘锦棠在凌迟十三太爷时,手提尖刀,狞笑着走来——他是在官报私仇,他的大伯刘松山被回民(有人说是狄道师傅干的,有人说是陕西人干的)用土枪轰死了。他问十三太爷:我今天杀你满门满姓三百口,后日里谁是你的后人?

    十三太爷答道:大地上但凡念“俩依俩罕、印安拉乎”的人,都是我的后人。

    刘锦棠又问:可是又有谁为你报仇呢?

    十三太爷发出了他的预言:——四十年后,有人为我报仇!

    四十年后爆发了辛亥革命。老百姓干脆把这预言又渲染成“四十年后广东人给我报仇”意指孙中山。四十年,伊斯兰大同理想中传说的周期,苦难中的人民盼望的界限,暴政横行的尽头——就这样突然进入了哲合忍耶教众的心底,在后来曾多次变成起义的论据。

    相传:官军在凌迟处死十三太爷之前,在地上铺了七层毡。他们认为:如果十三太爷的血有一滴溅在土上,那么这片土地就会不断孕育反叛的种子。而且,剐刑之后,首级取走示众,一副已经惨不忍睹的血躯,又被官府装进两口大缸——然后缸口相扣封严,同样是害怕他的鲜血与大地结合,企图埋严他的卢罕。

    传说:有一位名为沈家湖马三阿訇的人,凌迟大刑当夜或当场,悄悄为十三太爷站了者那则(殡礼)。又说:因为正值隆冬,天寒地冻,官军没有立即掩埋。沈家湖马三阿訇把渠埂推塌一块,多少掩埋了十三太爷的遗体。

    而曾侍奉十三太爷进入官营,又奉十三太爷口唤苟活回家的苏满拉后代讲,站者那则的虽是沈家湖马三阿訇,刨下干河床上的土、捆起毡(就用凌迟时铺的大毡卷起遗体)、埋了十三太爷的却是苏满拉。

    后日里,冒着危险乘“十一”国庆节公家放假,全家老幼一天修起十三太爷拱北的回民讲,那块地原来归一家姓董的汉民种。但是,牛一走到那个地方就不听吆喝,原地打转,像是患了瘟病——那家农民害怕,后来就不敢种了。哲合忍耶得知后,暗中把这块地买了下来。

    传说和民间故事无法断定,那两口缸或七层毡装起的遗体究竟埋进了哪一寸土里。我在多少次向着四旗梁子的奔波之后,终于也渐渐地放弃了这种考古队员的偏执。

    十三太爷四旗梁子拱北,初建于民国时期,后在一九五八年被毁,再于一九八一年恢复,瞻仰者不绝如缕,甚至定居苏联的陕西回民后裔也来到这座坟上接都哇尔。

    对历史的细节不能考据。获得历史细节真实的手段,只能是感应、直觉和神示。哲合忍耶教徒不喜欢盘究那拱北之下的土壤里究竟是否安睡着十三太爷失去首级的残躯,但是他们绝对地坚信——十三太爷的卢罕(灵魂),毫无差错,确实归宿在这里。

    但是,这高贵的卢罕并没有宁静,就像几十万哲合忍耶人的心一直没有获得安宁一样。

    他还有一颗不屈的头颅远远走了,那颗头颅的故事还没有展开。

    悲怆而沉重的情感从此永远地变成了哲合忍耶的性格;使哲合忍耶孤单,使哲合忍耶高傲,使哲合忍耶追求灾难、逆境、厄运和牺牲。哲合忍耶全教由这种情感串连在一起,彼此沉默,并不交流,但是团结一致,诚信不疑。哲合忍耶距离原教旨主义更远了;它愈来愈象征着一种崭新的东西——中国的信仰及其形式。

    中国文化,这是一个使中国人感受复杂的题目。它光辉灿烂,无可替代,但是它压抑人性。它深奥博大指示正道,但是它阻止着和腐蚀着宗教信仰。

    在如此一个中国文化的大海汪洋中,哲合忍耶初生之犊不怕虎地降临了——挟带着一股那么诱人的、粗砺而直率、异端而正大的英雄之气。哪怕它被禁绝、被镇压、被屠杀,这股英雄气久久不散,向临近的人们施展着难以言说的魅力。

    这种力量,这种魅力使人发痴——使人切肤地觉得自己站在宗教的边缘,站在神秘主义宗教的深渊边缘。人们会为自己的陶醉吃惊:因为他们完全忘记了英雄死去的形式。

    他们只觉得——牺牲的美丽。

    第10章女人

    十三太爷马化龙为众舍身,金积堡和洪乐府拱北均被毁坏——哲合忍耶一时遭到了全灭。或者说,哲合忍耶的全部古代史至此结束了;若是还有下一个光阴,若是还有人能出世再举起哲合忍耶的旗帜,那一定意味着一切都改变了,那将是由新的力量、新的血统、新的奇迹推动创造的近代。

    近代的天已经大亮,连同新时代的一切矛盾都已经成熟。对于哲合忍耶来说,四月八太爷马以德的第一次复教是一种新世纪,那个世纪在神秘的前定约束之下,以轰轰烈烈的大殉难结束了。一个陌生的世纪已经悄然开始,它更巨大得多,复杂得多,难以理喻而且缺乏圣性。它不是雨天的云而是雨季本身,它要救扶的不仅仅是哲合忍耶这样一个异端教派而是古老的中国。

    无论哲合忍耶是否愿意承认,它自身已经滑入了时代大潮,并沾染了这近代的一切特征。教史的单纯性和烈性就要淡弱了——人能够想象和不能想象的事情不久就要发生。而哲合忍耶是不死的——这一真理已经有乾隆四十六、四十九年两次古代遭遇证明过。为着存活,首先为着复活,哲合忍耶一定要联系上这个新的时代。

    哲合忍耶教派与中国近代史的联系,是由一个女人实现的。

    而且,是一个汉族女人。

    她的拱北,在今张家川县城南川拱北内。

    据一些教内老人回忆:“——西府太太是广武人,长得天下绝伦。早在毛拉破了广武城后,蛮子们死的死逃的逃,一片混乱。谭爷(十二太爷的热依斯)走着。不想和一女子碰了个满怀。最后十三太爷娶了这女子,唤作西府太太。

    后来,十三太爷一家三百多口死于非命,只有西府太太免遭杀害。因为人人皆知她是汉民。这件事情,如今被哲合忍耶教众认为是先知的奇迹:“十三太爷对西府太太说:你把所有传教的凭证都带上。金积破了,你就说,当初是我依仗势力霸占了你。后来,西府太太要回娘家,被释放了。她带走八个箱子,其中有四个箱子都是传教的‘衣扎孜’——这是因为,十三太爷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才娶她为妻的。”

    尚有传说,刽子手刘锦棠迷上了西府太太美貌,要强娶为妻。而西府太太——有一说是她与某湘军人物结了婚并生育一子;有一说是她以刘锦棠热孝在身(为刘松山死)强娶民女是大罪相威胁,后来逃出了金积或西安。她藏着传说中的传教凭证,逃到了一个扎鸡毛掸子的要饭女人的窑洞,成了西安城墙上的贫民。两个月后,她与张家川李得仓取得了联系。张家川派人来了,驮着油,与她假扮油商,潜入了张家川董家坡。后来又潜伏在北京昌平,直至同治事熄。五年后又回到了张家川。

    关于她的细节,无论紧要重大的细节,还是纯在男女的细节,都不可考证。

    她成功地带出了哲合忍耶的传教凭证——有人说,是一件道祖马明心从也门穿回的绿色羊毛衫;有人说,一共有四箱子衣物;有人说,这些凭证交给了后日板桥马进西;有人说,是交给了云南马元章无法深究。

    可以肯定的只有一点:她竭尽全力地为哲合忍耶在下一个时代里复活而奔波过。她在哲合忍耶全灭后居然死而再生之际,是唯一一个为全教信任的人。

    西府太太娘家宁夏广武,人称“白家的姑娘,姜家的寡妇”是一个罕见的美少妇。十三太爷马化龙娶她入堡后,为她修建了新屋,是为名噪一时的“西府”以和旧屋东府相对应。大忍爷为生母恨新妇,居然与十三太爷马化龙闹翻,搬出金积堡单住——后日他遇难的洪乐府渠,正是他分家后的住处。

    女人,当她或她们遭逢大时代的时候;当她或她们不仅身处大时代,而且委身于伟男子的时候;她或她们的人生,就不论本人意愿如何,一定要闪现出夺目的异彩。这种道理在中国史上比比皆是,但在中国回族史上,却只有在哲合忍耶中才能找到例证。

    继道祖马明心夫人张氏之后,西府太太是又一名不可思议的女性。她身上更多地折射着征服她的男子的光芒。这种光芒里藏着深刻的人性、情和义;它决非是抽象的信仰和空洞而干瘪的说教。西府太太是一种顺从英雄的女人,是一种只追求与英雄共命的真正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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