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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六点。

    经过了一夜缠绵细密的春雨,此刻的空气是清凉宜人的。拂晓的朝阳轻快地跃出地平线,灿烂地洒下一地缤纷,宣示著这将是充满希望的新的一天。

    闵雨枫静静地靠坐在落地窗前的双人躺椅上,望着远处犹罩在薄雾中的低缓丘陵。即使一夜未合眼,眼眸仍晶莹清澈,身上仅著了件宽大的白色纯棉衬衫——从衣服的尺寸来看,显然是男人的——袖子在她的手腕处反折了两折,衬衫的下摆则亲密地依著她白皙修长的玉腿,衬托出她的慵懒和随意。

    阵阵清晨的凉风从未关上的落地窗吹进房里,扬起水蓝色的窗帘,也吹起她披肩的长发,如潮汐般起起落落,随著风的暂歇,柔细的发瀑也栖回了她的肩头。

    她闭上眼睛,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睛时,眼眶中竟含著闪闪的泪光。

    够了,真的够了。她坐了一夜、等了一夜、盼了一夜,也想了一夜。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却没想到真正等到之时,竟会如此地教人痛心。

    该是离开的时候了她眨回泪水,露出淡淡的笑意,起身走向宽敞的大床,冷冷地看着床头的墙上挂著的大幅结婚照。不用怀疑,照片中洋溢著幸福光采的年轻女孩是她没错——清丽可人的粉颊上,是一派全然的单纯与满足。身边依偎著的潇洒男子,一脸的温柔笑意,正宠溺地看着她。

    当时,他们心中所想着的,可是永远?

    闵雨枫走进更衣室,换上一套轻便的纯白洋装,拿出她早已收拾好的皮箱。正准备离开之时,却迟疑地回头看着刚刚换下的衬衫,然后叹了口气,将折好的衬衫放进皮箱。

    她在枕上留了封信,环顾了一眼这个即将走入回忆的房间,转身离开,进到儿子的房里。

    “小晨,该走喽!”

    小小的单人床上,一个穿著整洁的小男孩安静地坐著。可爱的脸庞透出两朵红晕,穿了球鞋的脚不住地晃著,看来既天真、又懂事,应该是感觉到了今天的不寻常吧!

    滕智晨一见到母亲进门唤他,立刻跳下床,自动地背起闵雨枫早已为他收拾好的小号背包及水壶,然后走过去牵起母亲的手。

    “走吧!”他仰著头对闵雨枫笑道,模样像极了学生时期的滕洛寒。

    洛寒她轻叹口气,脑海中不禁浮现十年前和滕洛寒相识的情景

    闵雨枫一手拿著从布告栏上撕下的招租红单,另一手提著一只老旧的皮袋,在不甚整齐的巷弄中来回穿梭。袋子里装著的,是她从台北叔父家带来的一些简单行李,也是她十八岁的生命中仅有的财产。她带著欢欣的心情,顶著艳阳,一面仔细地对照门牌号码。

    九月二十日,台南大的注册日;而她,正是外文系的新鲜人。

    从今天起,她就要摆脱阴暗的过去,独自飞翔。

    寄人篱下了十年,她等待的就是这一刻,再也没有洗不完的衣服、煮不完的饭、挨不完的骂她自由了!

    闵雨枫强忍住差点逸出嘴角的笑意,她可不希望被路人当成疯子。又将思绪拉回手中的地址。

    首先,她必须找个落脚的地方,一个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用太好,因为她付不起太多的房租,反正她的东西不多,两坪大的空间就可以了;而手上拿的这张地址是她唯一的机会,因为它的月租只要一千五百元。

    刚才她边撕红单子,手还边发著抖,不敢相信竟然会有这么便宜的房租!其它一同贴出来的红单子,几乎都是清一色的雅房三千元、套房四千元,房租贵得让她咋舌。看着手中的红单子,不管是骗局还是幌子,她都决定冒险一试。

    闵雨枫加快脚步。不知道这张告示贴出来多久了,最好不要被人捷足先登,否则她她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随著弯弯拐拐的小巷子前进,到了一栋看来屋龄甚久的老公寓前,闵雨枫眼睛一亮。

    终于找到了!

    虽然看起来其貌不扬,但是,她一眼就决定这是属于她的。不管屋子的主人怎么说,她是租定了。

    她气喘吁吁地上了五楼,兴奋地按了两下电铃。

    没人应门。

    她伸出手准备再按一次。

    “你是干什么的?”

    背后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吓著了她,她转过身,发现自己正面对著一具宽阔的胸膛,她赶紧调整视线直视那人。

    好高的男孩!不修边幅的模样,表情冷得吓人,为什么他看起来那么生气?闵雨枫只顾沉思著,却忘了要开口。

    滕洛寒一夜没睡,刚刚才将设计图寄出,现在只想好好睡上一大觉,哪怕核战爆发也不管;没想到才一回到家门口,就看见了这名不速之客。他不耐烦地瞥了身前娇小的女孩一眼,心想她八成是那些吃饱了没事干,成天追著帅哥跑的女孩子之一;不幸的是,他向来是这群痴女的目标,这也是这两个礼拜以来,第个到他家门口站岗的女孩子了。

    她们真是愈来愈过分了!以前她们最多只到楼下,现在竟然敢上楼了,真是世风日下滕洛寒心里满是不屑。

    闵雨枫看着他眼中布满的血丝,嘴角撇成一种不耐烦的角度,开始担心她是不是遇上什么劫财劫色的大坏蛋了他叹了口气,用著容忍的口气说道:“对不起,你挡住我的路了。”

    这是他的难道他就是房子的主人?

    闵雨枫忘记自己的担忧,倏地捉住他的衣袖,用兴奋的口吻说道:“这是你的房子?是你贴的告示说要分租的,是不是?租出去了没有?我要租,我一定要租,请你租给我!”

    滕洛寒皱起眉头,用看怪物的眼神看着眼前的女孩。

    “你搞清楚!上面明明写著限男性’!你另外找别的房子吧!”要是他愿意分租给女孩子的话,只怕这里早就爆满了,还轮得到她?!

    说罢,滕洛寒像拎小鸡似的一把捉住闵雨枫,轻松地往身后一放,然后迳自开门进屋。

    限男性!

    闵雨枫不敢置信地看着缺了一角的红单,难道就是缺了的那一角?

    看着她的“希望”打开门,眼看就要消失在她的视线之外,她的心几乎快枯萎了就在滕洛寒拉上铁门的刹那,一阵如风的身影钻了进来,随著铁门“碰”地关上,那名奇怪的女孩子已经安然进到门内了。一双含泪的眼睛可怜兮兮地望着他,一手还扯著他的衣襟。

    “不管,我一定要租!”闵雨枫倔强地说道。她不相信自己的直觉会骗人,她明明感觉到这房子会是她的!

    “你讲不讲理啊?我说了只租给男生——”

    “我付同样的租金给你,我会躲得远远的,不会吵你。我还可以帮你整理房子,男生的优点我都有,你可以把我当男孩子看,我不介意”

    滕洛寒哑口无言地望着她。他知道自己应该把她丢到门外的,可是他从没见过一个女孩子在即将落泪的时刻,还能用这么专制的语气说话。

    这让他感觉奇异地不忍

    该死!

    他终究没把这个女孩子丢出门。

    “这就是我的房间吗?太好了,我很满意!没想到这么大不、不,我随便说说的,你绝对不能提高房租”

    就在闵雨枫喋喋不休之际,滕洛寒已经在心里把自己骂得狗血淋头了。他肯定是见鬼啦,否则怎么会答应租给一个女孩子?

    闵雨枫看着他一脸郁闷却义无反顾的样子,心里不禁浮起一丝愧疚,情况看来好像是她欺负了这个老实人。

    开学之后,她才知道原来她的同居人并不是省油的灯。正在就读大建筑系的滕洛寒在学校可是个不折不扣的风云人物,他所设计的建筑图曾连续获得两届设计大奖。也或许是因为他当过兵,大同学们三岁吧,在他们的眼中,他简直是个偶像;再加上他甚少参与系上或是学校的活动,添加了许多神秘性,更别说他潇洒的外表、不羁的打扮是如何地吸引一干女孩子为他心折、心仪了。

    一开始,有他这个室友简直是个灾难;宿舍外总是有女孩子来来去去地守候,甚至在路上拦截她,质问他们俩的关系,电话骚扰更是从未停止。甚至她用一个月一千五百元租下来的房间,竟然有人出价到一万元想向她租下!若非碍于已经和他这个二房东签约,不然她真的会答应。

    相处时日一久,闵雨枫才发现原来两人的处境相同。她每天忙著翻译影集、他忙著赶建筑设计图,为的都是张罗自己的生活起居;常常到了半夜,两人都还在挑灯夜战。有时候,滕洛寒会过来敲她的房门,要她也休息一下,两人或是聊天、或是吃碗泡面,然后再各自回房奋战。两人心知肚明各人有各人的伤痛,都不愿去打探对方的过去。

    泡面是滕洛寒最习惯的食物,不只是因为它便宜,更因为它方便。但闵雨枫可不愿每天以泡面为生,套句当时她最常说的一句话:“我才不要死了以后当木乃伊呢!”因此,她决定接管两人的饮食。但这可不是没有条件的,材料费他必须全权负责。原本滕洛寒对这个提案的反应是嗤之以鼻,但是在尝过了她的手艺之后,只得全面投降了。

    后来,他们又发明了一些省钱的方法,例如半夜赶稿或是赶作业的时候,他们可以集中在一个房里,因为挑灯夜战的电费实在太伤了。但总是滕洛寒到她的房间,因为他的房间真是乱得可以,闵雨枫不愿屈就自己塞进他的狗窝;最后,他更直接把自己视如宝贝的特制绘图桌安顿在她的房里。

    就这样共同生活了一年,倒也和乐融融。尤其是当其中一人领到稿费的时候,他们便大肆庆祝。但所谓的“大肆庆祝”也不过是晚餐加点菜、加点饮料、加点零食罢了,完全是阳春式的。

    闵雨枫上了大二之后,果真应验了“大一娇、大二俏”那句俗语。不知怎地,在房子外守候、打电话骚扰的不再只是滕洛寒的亲卫队了,更多的是觊觎闵雨枫的男同学。一开始,他还能自在地调侃她以前的反应过度,但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脸色却愈来愈难看,对她回家的时间也计较起来,甚至提议每天接她回家。

    有一次,闵雨枫破例参加学会的活动,一直到将近十二点才回家,一进门就看到他一脸阴霾地站在阳台上抽烟。她知道他在等她,正打算向他道谢,并且跟他分享一日来的心情时,他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说声“花蝴蝶终于回来了”就回房了。

    闵雨枫心里委屈极了。天晓得她宁愿回来陪他一起吃她没有一点好感的泡面,或者是对他的房间来一次大扫除,也不愿和那些同学、学长、学姊、学弟、学妹们玩一些无聊的游戏;这正是她想与他分享的心得,而他的反应竟是如此伤人!但继而一想,他有什么权利这样干涉她的生活?

    就这样,他们冷战了一个多星期,他们仍各自过自己的生活、赶自己的稿,滕洛寒又开始以泡面为生,闵雨枫也不再动手做饭。她告诉自己,滕洛寒和她只是室友的关系,就回复到原来的样子吧,这样对两个人都好。

    但是,她为什么这么不快乐呢?

    以前,和他一起赶稿是种乐趣;前一秒钟,他可能正专心地绘他的图,后一秒钟,他却可能跑过来把玩她的头发,或者说个笑话逗她开心。每晚都是她先体力不支、累得睡眼迷蒙,滕洛寒看她一副疲惫不堪的样子,总是过来抱她上床,帮她盖被;而她一沾枕就人事不知,不知道他赶图赶到几点,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回房的。

    但是,这一个星期以来,她的生活却好像失了重心,没有什么快乐悲伤,只是这样日复一日。她知道滕洛寒也不好受,就她所知,他虽然会抽烟,却不喜欢抽;可是,这几天家里却总是弥漫著一股浓得化不开的烟味,垃圾桶里也常常有几个空啤酒罐。她不喜欢看他这样糟蹋自己的健康,也不喜欢他们不经意地在学校、在家里碰面时,他像个陌生人似的对她视而不见。他愈是这么做,她就愈是气愤、愈是痛心。最后,索性愈来愈晚归,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一天,闵雨枫和同学讨论作业到十一点,她知道同组的两个男同学林奇凌、蔡致峰一直借故拖延时间,好让她能在他们的住处留宿一晚。其他的女同学似乎没有异议,但她仍执意速战速决;一讨论完,便起身向其他人告别。她知道大家都有些失望,但她更不希望自己的三心二意会让其他人产生错觉,以为她是个等待爱情的女孩子;另一个她不愿承认的原因是,她不想太晚回去,让滕洛寒不高兴。

    于是,她离开了。

    在回家的路上,她习惯性地抬头看向满天的星斗在南部求学的另一个好处是,几乎夜夜都能看到明亮的星空,感觉像被看顾似的温暖。突然,她想到了滕洛寒,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赶稿、是不是又抽了一堆烟、还喝了酒接著,她暗骂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在乎他?她晚归又如何?他抽烟、喝酒又如何?

    倏地,她感觉到背后不远处传来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似乎不止一人。她故意加快脚步,而身后的人也跟得更紧了她感觉自己的心好像要跳出喉咙了,但她仍强迫自己镇定,仔细观察周围的环境;这才发现这一路上连盏路灯都没有,只有微亮的星光照亮眼前的路。她知道,如果身后的人果真觊觎她,那么这里绝对是他们选择动手的地方她走得更快了,眼睛盯著约一百公尺外的转角;她知道,只要一过转角,就有路灯和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便利商店,届时,她就安全了。

    身后的人显然看透了她的想法,一个箭步从她身后围上前,她失声惊叫

    滕洛寒一直待在房里。他知道自己感冒了,整个人昏昏沉沉的;可是答应了下个星期把这一份草图交给“鸿图”他得如期完成,于是只好尽力赶工。

    虽然他一直让自己保持忙碌的状态,却不能克制自己不断飘向闵雨枫的心思。他看了一眼手表,发现已经十一点了,而她竟然还没有回来!这几天她总是回来得晚,但从来不曾超过十一点,通常,他习惯站在阳台上等她,等见到她的身影转过街角,进入他的视线时,他才肯放心地回房;一来,因为她平安回家了,二来,是因为她总是一个人回来,没有那些像苍蝇般的护花使者跟随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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