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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此话一出,艳惊四座,不仅鱼家兄妹和众少年全瞠目结舌,甚至连端坐于高堂之上的老者都微微一顿,捻须的三根手指都下意识地停在了半空之中。

    收效甚好,陈遥很满意,但没几分钟,他便为自己这一时冲动感到阵阵懊恼——

    所谓大丈夫能伸能屈,有时候服软并不丢人,事后想来,受几个小孩子嘲笑其实真算不上多大的事,而自己故意卖弄才学才是真正的不智。

    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陈遥到底不属于这个时代。

    到底只是个穿越者,吟诗作赋这种本领陈遥是完全没有的,毕竟文化底蕴就放在那里。

    所谓文人,讲的便是这文化底蕴文化修养,这些东西是渗透到他们生活的各个层面里的,写一封书信、行几句酒令、赏一副字画,但凡种种皆需要有相当深厚的文化素养,更别说如鱼凡信方才那种即席发挥的能力,这些都是没有常规定例的文化交流,绝不是会背几首诗词就能应付得了的,特别还是在号称儒圣的大家面前。

    陈遥读书那会儿文科成绩也还尚可,让他做几首没什么特别刁钻要求的诗词……给点时间也不是不行。

    但毕竟所处不同,就算脑子里塞满了各种大家名作,这些东西也就只能权当救急时的稻草使用,若妄想与这个时代的文人名士以诗文见高下……那就是痴心妄想了。

    仗着穿越者的身份引经据典是很容易,若文人名士们怀着崇敬又谦虚的态度一深究那就得全完蛋,所以对于比拼诗词什么的,陈遥几乎没什么想法,当下若不是鱼凡信咄咄相逼、若不是为了给堂上老者留个好印象,他真不愿仗着自己特殊的身份肆意卖弄。

    想明白这些,陈遥瞬间便有种搬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在陈遥的预期里,这些特殊的知识应该是和老者私下交谈时使用,而且还应该是稍稍不显山不露水地卖弄一二、赢得对方赏识取得对方信任即可,大肆宣扬的话最后肯定会死得很惨,毕竟文抄公真没世人想象中那么好做。

    众少年不说话,他们的思维还停在为何一路边要饭的臭乞丐居然也能出口成章,这简直颠覆了他们的认知,也深深刺痛了他们弱小的心灵与自以为是的优越感——

    特别是鱼家大少鱼凡信,陈遥开口之前他就是一副等着看陈遥也出丑的模样,而此时他整一张脸又是涨得好似要渗出血来。

    陈遥暗自懊恼之际也没留意这些小屁孩,少年心性多是如此,喜好争强斗狠,作为过来人他能理解,而他当下更在意的,则是堂上那老者,那号称超凡入圣的儒家圣人吕老先生。

    他的态度直接决定了自己之后的去路。

    “‘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的陈;‘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之遥……好,甚好,妙,甚妙。”

    老者此时神色也已恢复如常,他捻着胡须重复了一遍陈遥方才所言,一面重复一面连连颔首,喜悦之情溢于言表,眼中更是精光大盛。

    话毕陈遥更见他眯起自己那双丹凤眸子,又开始上下打量自己。

    这个时代的人怎么老喜欢这么盯着别人看,这种行为怪诡异的。

    “陈小友,老夫且问你,这‘再拜陈三愿’……可有下文?后者题名又为何?”

    “回圣人话,前者全篇为‘春日宴,绿酒一杯歌一遍。再拜陈三愿: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常相见’,后者题名为《梅》。”

    这两首诗词陈遥选得都很刁,皆出自北宋名家之手,诗词中到底契合了自己的姓与名,当下听老者询问详情,他也不好不详说。

    “陈小友,老夫再问你,此二首佳作可是出自你手?”

    老者有此一问倒也并不失礼,一般人可能会觉得乞丐这一职业和吟诗作赋什么的相差甚远,毕竟在这个时代,诗词歌赋都属于上流社会那些文人雅士的专属,冷不丁听到个社会底层人员也会作诗,而且还作得这么好,众人愕然间自然都会先往剽窃那方面联想,但面前的老者并不是一般人,他之所以这么问,也是考虑到这两首诗作都和陈遥的姓名相契合。

    虽然陈遥此番确实是剽窃前人所得。

    陈遥也是这么认为的,所以当即叉手作揖,老老实实答老者问:

    “回圣人话,此二首诗文皆出自晚辈阿娘之手,自懂事以来,阿娘便时常说与晚辈知道,做人当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当下闻听鱼郎询问,晚辈便将阿娘昔日所述如实道出。”

    堂上老者最后一问大抵也就是这个意思,陈遥很敏锐地抓住了问题的核心。

    他没有摆出一副文曲星下界的神态,傲然表示这两首佳作均出自我手,而是很巧妙地将功劳推给了这一世素未谋面的娘亲。

    这样一来之前那番懊悔不仅得到了完美的补救,而且自己此时还能给堂上老者留下机敏、诚实、临危不乱等诸多观感,如此回答可谓一箭双雕。

    果然,听陈遥这么一说,老者兀自点了点头,大概陈遥这番说辞也比较符合他自己心里那番推测,毕竟姓名到底来自于父母,若是有什么讲究,那多半也是父母在取名之时便已经想好了的。

    老者沉吟片刻微微一笑,再度开口询问道:“如此说来,令慈当是一位饱读诗书的奇女子,不知此番她身在何处?可否安好?”

    见老者对自己身世起了兴趣,陈遥暗暗蹙眉,这也是他最不想看到的,毕竟自己来历不明,扯谎这种事除了一时有益之外,其余时候都是遗祸无穷,属于能不用就不用的技能。

    不过既然都扯到令慈了,陈遥也只好临场发挥,随意编撰了一段关于自己身世的说辞。

    大致说完自己原本家住何处、家中原有几人及操持何业之后,陈遥又将自己塑造成了因天灾人祸导致家破人亡的孤儿形象,最后迫于无奈随着难民大军一路辗转来到这濮州城,幸得有梁副使梁大哥照顾,自己才能带着一群同病相怜的小乞儿进城来讨生活。

    总之吧,身世这种东西形容得越是凄惨就越好,越是凄惨别人就越不忍细问,而且说实话,他这套说辞基本上百分之九十都来自果儿,其中虽有添油加醋之嫌……

    但非要说陈遥信口雌黄满嘴跑火车那也是不对的。

    陈遥说得感人肺腑,在场众人闻言全都静默无言,老者端坐堂前眉头微蹙,鱼寒酥那妮子也是双眼泛红——

    当然了,对纨绔大少而言,这类身世他们全然无法感同身受,甚至都没什么感觉,听罢也只是冷哼一声,眼中的鄙夷与厌恶丝毫未减。

    老者好半晌才点点头,如此也算是对陈遥杜撰出的这番身世聊表同情了。

    陈遥以为此事到此便已是了结,不想一旁的鱼家大少全然不买账,他当即朗声说道。

    “先生,既如此,何不让陈家小子也以春为题作诗一首,也好让我等不成器的庸才瞻仰学习一番?”

    他这话意思很明显,既然你娘亲有如此才学,连当今圣人都赞赏有加,那作为才女之后,你自当也继承了其母满腹经文的昭昭才气,如此若不也作一首春诗,那岂不是瞧不起在座各位,岂不是瞧不起端坐于堂的圣人?

    这小子。

    他这番话充满挑衅的意味,但说到底无非就是小孩子之间的怄气之举,不过在这个时代考量一个人的才学深浅如何,公认最具权威的方式还是这命题当场作诗。

    堂上老者虽对鱼凡信这小子的行为略有不满,但显然他也对堂下这身世凄苦的小乞儿起了一番考究之心,当下也想看看其才学如何,是否如自己学生所言那般,的确承其母而耀其身。

    许多东西都可以传承,在这个世界才气亦是如此,甚至……还远不止如此。

    世间之事大抵如此,你越想低调越是事与愿违,树欲静而风不止,陈遥又能如何?

    而且鱼凡信这番挑衅非要说起来其实也合乎情理——说句心里话,若还处在他这个年纪,陈遥说不定比他闹得还过分。

    如此这般,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点,原点是什么?还是得作诗啊。

    眼瞅着大势已去,当下若不接这一茬,估计自己刚在圣人心目中树立起的形象就得坍塌,敢以娘亲所作诗词说事,那自己必然也不在话下,否则便有哗众取宠之嫌。

    自家娘亲所作诗词又如何?这也算剽窃!读书人的世界可不管这些。

    念及此处,陈遥最终还是叹了口气,世事到底如此,想那么多又有什么用呢?若日后真有败露的一天……那就让它败露吧。

    叹气过后,陈遥便也释然了,他旋即叉手见礼,冲堂上老者微微一揖:“如此,小子便斗胆献丑了。”言罢当即挺直腰板朗声道。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当下正值春季,以春为题倒也应景,但陈遥也不能仗着穿越者的风身份胡乱扯些名篇大作出来,他也必须应景,不仅要应老者命题的景,也得应他自己当下所持身份的景,只有这样才不会显得太过突兀。

    心念流转间,陈遥便选了南宋诗人叶绍翁的名篇《游园不值》。

    在名篇佳作层出不绝的历史长河里,这篇《游园不值》或许没有多么闪亮的名头,但在所有说春赏春的小诗里,陈遥最喜欢的,还是这一首。

    朗诵完毕陈遥再次作揖,整座学堂静得落针可闻。

    身旁众少年的窃笑当下已变作了小声的窃窃私语,鱼凡信如遭了当头棒喝一般愣在当场,鱼寒酥则拧着弯弯的柳叶眉在细细品读,而堂上老者此时已是捻着胡须连连点头,几息的工夫,陈遥便听他不住抚掌哈哈大笑道。

    “老夫已是多年未曾再听到过如此妙笔,好一个‘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甚妙!”

    见堂下众学生面露不忿,老者微笑摇头,而后冲其中一人轻轻颔首,示意让她来详做赏析,好让众学生心服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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