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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孩子家,真是性急得很。

    第二天,天还未亮,梅影等不到丫头绛荷叫她,自己就摸黑穿衣起床了。文菲给她梳了一对羊角辫儿,辫梢上系了一对桃红绸子的蝴蝶结,又换了一套花洋布镶灯草边的新裤褂。好歹说着,才算草草吃了一点东西。用手巾胡乱抹了一把嘴,便站在院里一遍一遍地催起婶娘来,急着立时就要上车到城里念书去。

    小菊影原本是文菲过嗣的女儿,这时见梅影跟着自己的娘要到城里去,也哭哭啼啼一定要跟着去。一时众人都赶过来,好哄好劝了一阵子,才算止了哭。文菲令梅影和爹、娘、五叔等分别告了别,又劝大嫂不必担心,一切自有她随时关照着的。这才携梅影一同上了车。众人又一直送到大门外,大嫂搂着一抽一咽的小菊影站在那里,一直目送着马车拐了弯。

    原先,以为梅影是半途进的班,功课不一定能赶得上,文菲便连着给她补习了好一阵子的课。谁知,这梅影竟聪明得很,不到一个月里,成绩就赶了上去,国语和自然还成了班上名列前茅的学生。

    这段日子,由于大嫂的病,加上梅影刚入学,文菲只得天天陪着梅影一起来来回回地从山城到吴家坪。每天晚上,除了为梅影补课之外,宗峦、梅影、菊影、竹影和兰影,再加上大嫂,大伙围在一起,或是下棋做游戏,或是画画儿写字,一家子在一起显得又热闹又快活,一座吴家百年大宅,一反素常的冷清、空寂气氛。

    然而,吴家老宅里,有一个人可是看不下去了。

    在家坐月子的老三家的,也不忌讳什么月子里不能见风的习俗,每每东院串了西院逛,也不讲什么主子身份了,竟在下人面前说起了不三不四的闲话:“谁家见过这样的?一个寡妇人家的,倒出去抛头露面,教什么书!成天和男人混在一堆儿。在家里吧,一个守寡的年轻嫂子和一个没成亲小叔子,成日没黑没白地待在一起!吴家现今可真是没有规矩了。将来出了什么丑事,这吴家坪可就炸窝子啦!”

    文菲以往在吴家时,一般也是不大与老三家的往来的。这会儿,更不想和她搅那份闲气了。谁知,老三家的闲得太无聊,有事没事的,总要磨蹭到大嫂或文菲这里来,靠在门框上,一手托着个包了瓜籽的手绢,边嗑边四下里吐着瓜子皮儿。见了文菲,便斜着一双眼睛,抖着一条穿着水红花缎散腿裤的胖腿,似笑非笑地望着文菲,没话找话地搭茬儿:“哟,教书的大先生回来了?嗳!看你天天出来进去的,真是让人眼气啊!早知道女人念了书也能和男人一起出门挣大钱,我真恨我当年怎么没有念两本书!如今也有名堂出去散散心了。”

    文菲一笑:“你这会儿要想念也不晚么!我明儿给你报个名儿,省得成天闲得难受。”

    “哎!我的命不好哇!就算念了书,我也没那个福份。我这人天生的怕见生人,也比不得你没拖没挂的。老四家的,我真不明白,不是说办的是女校么?怎么让那些大老爷儿们掺乎进去做什么?男男女女的,成日在一起混,把人家女孩子带坏了怎么是好?”

    “三嫂,这个你倒别担心。虽说男男女女地在一起,可是,政府给每个人都发有一个过节耍的那种大头娃娃。平时大家都戴在脸上,所以,谁也看不见谁的脸,也不知道谁是男的还是女的。”

    老三家的不知何意,把个眼珠子瞪得溜圆:“啥?有这事儿?”

    文菲撂下这句话,转身自己也憋不住笑了。也不再理会她,径直朝前面大嫂的房中走去。

    谁知,老三家的虽说言语尖酸,心却不大能打得过弯儿的,一点也不知趣,前脚跟着后脚也过来了。

    文菲便和大嫂说着天上地下的闲话,谁也不大接她的话茬儿。

    宗峦从店铺回来了。照例先来到后院问候大嫂一番,又问了四嫂一些学校的事儿。老三家的见宗峦回来,夸张地打起招呼来:“哟!五爷回来了。瞧瞧,这会儿还真像咱吴家的二掌柜呢!”忽然,又想起什么来了:“嗳!五爷,昨儿我怎么听冯六儿家的说,洋布店的吴老奎来找大爷,说是想给你提一提顾老爷家的二千金。那门亲事你允下没有?听说,顾老爷的那个二千金的脾气可是不大好啊!”宗峦也不接她的话茬儿,点点头算是打过招呼了。一边就对大嫂说起了外面正传说的一个什么稀罕事儿来。

    老三家听了一会儿,在一边瞅了瞅文菲、又瞅了瞅老五,倒三不着两地笑道:“哎!我看着这两年,咱家五爷越长越像老四了。老四家的,你倒说说看:他们哥儿俩长得像不像啊?”

    文菲也不理会她的胡嚼。心里明白,这个老三家的没事找事,无非是宗峦和自己的关系有些亲密的缘故。

    宗峦和宗岱系同胞弟兄,母亲原系拔贡父亲的小妾,元配病故后才把她扶了正。文菲过门时,他不过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半大孩子。所以,从来就没有在他面前讲过什么忌讳。继母和宗岱去后,平常给他做鞋做衣,对他多关爱了一些。宗峦也当自己是亲姐姐一般看待。没想到,就连这点手足亲情,老三家的也想从中生出些是非来!看来,若想心净耳净,老三家的在吴家坪的日子里,自己最好还是少在吴家待的好。

    晚饭后,文菲向大哥大嫂说起因来回路途太远,耽误备课,所以这两天自己还想回山城住的意思。拔贡听了,也不说什么话,放下手中的五彩小盖盅径直出门去了。文菲坐在那里,一时窘得满脸通红!

    大嫂何等的聪明人?见丈夫冷了四弟妹的脸,忙在一旁陪起不是来,说拔贡近来常对孩子和自己,还有那些下人,都是这样无端地发脾气给脸子看。又道,多不过还是为了她的病,令他常常上愁,脾气才越发地古怪了。

    文菲也没有什么好计较的,大哥原也没有说什么让人受不了的话来。自己只是觉得,再待在这个家里,实在有一种无名的压抑和窒息感。她常常在梦中梦见自己生出了翅膀,一下子飞出了这重重的高墙深院。

    她不敢想象,如果不是纯表哥和杜先生为她打开了一扇通向自由人生的窗口,让她有了今天,在这座郁闷得令人窒息的老宅里,自己最终会不会发疯?

    晚秋时节,到处都是一派凋零残败的景象。天空迷迷蒙蒙地落着些似雾非雾的细雨。院子里,从那棵高大的梧桐树上,不时飘下几片叶子,纷纷跌落在潮湿的地面上,发着空泛而失落的声响。一时“夜半梧桐三更雨”、“庭院深深深几许”等好些凄清寂冷的句子,也一如这秋日的黄叶般纷纷飘飞而来,跌落在文菲的心灵上。

    然而,如今的她已经不再是昨天的自己了。为什么还要继续留在这里?受这种莫名的压抑、听那些恼人的二话呢?

    第二天,虽说学校放秋假,她仍旧收拾了自己的东西,就要离了吴家回城里去。可是,吴家的家眷们出门用车,一般都是由吴拔贡和大管家发话才行的。文菲交待管事时,管事不敢就派马车,先回禀了老爷。拔贡见说,以为是因昨晚自己一时心性躁了,冷了这位弟媳。所以,今儿才使性子要走的。于是,便让小僮去唤四奶奶来,说他有话交待。

    文菲来到拔贡的书房,一进门就见拔贡的脸色有些青黄,眼窝儿也有些发黑,像是一宿未睡的样子。

    拔贡见文菲过来,指了指一旁的椅子说:“弟妹,请随便坐吧。”

    文菲虽说来吴家已经好几年了,可今儿还是第一次到拔贡的外书房。这是那位发达的祖宗传下的,靠书房两面的墙壁都是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种书籍。两个墙角分别摆着古董架和长青类盆景,屋子正中是老祖宗传下来的楠木大书案,桌上整整齐齐地摆着各式的文房四宝。文菲想,这么丰富的藏书!果然是一代饱学之士呵!

    文菲坐下后,拔贡抚着前额沉吟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弟妹,昨儿怪我太烦躁了些。所以,今儿把弟妹请过来,特地请弟妹涵谅。弟妹,我想,咱们这个家越来越冷清了。一天天,一个个,说去都去了。有时,我真是有些害怕。你看,如今除了你回家来的这些日子,大伙儿在一起还有些生气,一家子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说说笑笑。就是你大嫂的病也显轻了,你几个侄儿也快活了。平时,你不在家的日子,稀稀落落的三几个人,整日不见一点儿的热和气儿。所以,大家都是欢天喜地盼节气似地盼着你回来。

    “如今,为了这个家,我也是焦头烂额的。我这个人,平时最怕的就是那些家常琐事。过去我在外面做事时,就曾对二老提过,四弟宗岱为人忠厚公平,性格温和,又重亲情轻钱财。家中若想得长久安宁,最好由他来掌管家事。谁知,四弟他竟先我骑鹤仙归了”

    文菲一听此话,眼圈立马就红了起来。

    拔贡叹了口气:“最终,偏偏轮到我这个性子急躁的人来掌管这个家了。所有的家事和田地铺子的事倒还有限,最着难的就是你大嫂的病。操了多少心,请了多少先生,吃的药方子怕能摞一本子了,却总也不大显轻。这里里外外的,我一个人常感到心力不支。因了这些缘故,平时为人做事对人便有不大近人情了。今儿对弟妹说这些,也不是抱屈,也不是牢骚,不过是希望弟妹能体谅一些罢。”

    文菲听了拔贡这番话,心下不禁有些感动。原来,大哥倒也不全是为了维护礼数和家族规矩,更多的还是出于一种留恋情分。又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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