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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图兰:“陆老师,对不起,我……”

    “哦,”陆必行缓缓地点点头,像个脖颈生锈的机器人,“知道了,你是说周六、黄鼠狼,还有……”

    还有谁来着?他方才看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

    “还有……还有独眼鹰。”

    陆必行一震,忽然茫然地睁大了眼睛。

    图兰说出了这个名字,干脆破罐子破摔:“还有一件事,我没来得及告诉你,林将军在撤退途中,意外与我们失联,而在域外海盗突然入侵第八星系的时候,我们收到消息,你家里的湛卢死机了。”

    指挥所里,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紧张地等着陆必行的反应,怕他崩溃,做好第一时间扑上去把他塞进医疗舱的准备。

    但等了足有五分钟,陆必行却并没有任何反应,依然是保持着原有的姿势,甚至十分淡定地对耳机里另一个会议室吩咐了一句:“抱歉,你们稍等我一下。”

    这四十八小时内,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摧毁性的,足以将一个人的精神扎得千疮百孔,然而它们竟全都赶在一起发生了,于是织就了一张钉子床,人平躺在上面,反而因为受力均匀,而暂时毫发无伤。

    ……只要他不乱动,不去深思,不去打破这个微妙的平衡。

    图兰怀疑他这个状态根本没听懂自己的话,于是本着“长痛不如短痛”,她干脆挑明:“陆老师,秘密航道坐标暴露,我们推断,林将军他们很有可能是在撤退途中,意外遭到了反乌会的埋伏……”

    陆必行突然打断她:“等等,你刚才说什么?湛卢死机了?”

    图兰张了张嘴。

    陆必行梦游似的站起来:“他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机?很多事需要他处理呢,我得去看看。”

    说完,竟就这样转身就走。

    图兰连忙冲旁边的通讯兵们打眼色:“还愣着,医疗舱呢!”

    通讯兵连滚带爬地跑去调医疗舱,其他人正不知道该不该把代理总长直接打晕,就看见大步往外走的陆必行才到门口,整个人忽地晃了一下,无意识地抓住门框,仍然未能保持平衡,就这么跪了下去,膝盖重重地撞在地板上,一声闷响。

    “陆老师!”

    “没什么,突然脚软……”陆必行自言自语似的低声说,“真奇怪。”

    他抓着门框,试着爬起来,但紧接着又摔了回去,他成了个奇怪的肌无力患者,手脚僵硬如木偶,怎么都摆布不好那些关节。

    “不好意思,”陆必行几不可闻地对跑来扶他的人说,“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图兰忍无可忍地切断了通讯。

    从这天开始,第八星系漫长的寒冬开始了。

    依靠外界物资支援的希望就此断绝,难民需要安置,民众越发恐慌。

    随着星系内经济进一步艰难起来,所有社会矛盾也井喷式的爆发,原住民对难民的抗拒情绪到达到了顶峰,甚至彼此起了小范围内的武装冲突。

    自卫军疲于奔命地四处灭火,而在这个过程中,营养针的库存逼近了警戒线。

    第八星系敏锐的走私犯后代们立刻察觉到不对,民间方才流通起来的货币再次遭到抵制,市场退化回了以物换物的阶段。

    而随后,又有大批假冒伪劣的营养针被一些“聪明人”造出来流入市场,市场秩序再一次遭到了毁灭性的打击,而后粮储告急。

    第八星系经历过凯莱亲王时代,是近万年来唯一一个体会过饥饿之痛的地方,营养针和营养膏就是政府信用,在这封闭的孤岛上,动荡和不安此起彼伏。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陆必行每天疲于奔命,他必须按时到指挥中心报道,必须保持思维敏捷、情绪稳定、条理分明,他得把爱德华总长留下的担子一肩扛了,在乱局之中,一反先前总是和稀泥式的处世风格,开始软硬兼施,甚至有几次,他放任了武装镇压。

    下班以后,他就一个人回家,关上门,除了紧急公务传唤,切断一切通讯,谁也不理。

    “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门口,两个跳舞机器人生锈没人打理,已经成了两坨废铜烂铁,草坪机器人有一天被雨水打湿,程序出错,每天只会在一个地方兜圈子,弄得小院里一边寸草不生,另一片荒草高耸、好像鬼宅。陆必行既不管也不修,每天熟视无睹一样地进出,杂草长到石子路上,他就自己踩平。

    图兰总怕他会一声不吭地一个人死在那屋里,战战兢兢地每天派卫兵在周围巡逻,随时用红外线窥视,看他是不是还活着。

    一个月后,卧床的爱德华总长终于出院了,那天陆必行正好在外星出差,图兰来接老总长出院。

    一进门,她心里就一凉――因为迎面碰见几个医生从老总长的病房走出来。

    医疗自动化的年代,需要人类医生只有一种情况,就是机器和固定程序处理不了了。

    “卫队长,”爱德华总长已经换上了便装,把自己收拾整齐,是一副要出院的模样,“这段日子不好过吧,看你都瘦了。”

    “没瘦,体脂率下降了一点。”图兰说,“最近给自己加了点训练量。”

    老总长意外地看了她一眼。

    图兰:“我这人其实挺懒的,以前都把例行训练当工作,很不理解将军,我想,如果我是老大,没人管我,没人规定我的训练量,我肯定每天就在指挥中心翘着二郎腿发号施令,看别人挥汗如雨,那有多爽。”

    “现在呢?”

    “现在每天最大的享受就是到训练场里去,因为训练体能的时候,脑子里才能理所当然地一片空白。”图兰苦笑,随后问,“总长,我方才看见几个医生从这出去,你还好吗?”

    “坐。”爱德华总长冲她一点头,没回答,反问,“必行怎么样?”

    “不怎么样,”图兰叹了口气,“我让那个小怀特偷偷打探他有空的时候都干什么,怀特说,他在试着修复备份在他家里的湛卢系统,有空就去弄,每天准时到医疗舱里去睡,用药物精确控制自己几点睡几点起,保持身体最佳状态。他到现在没有追问过林将军的下落,没有打听过他父亲是不是有遗言,秘密航道坐标泄露缘由的调查报告传给他十几天了,系统显示他已经看过,但提都不提一句,不追责,也不提周六的事怎么处理,他好像连我那天强行放倒他的事都给忘了,我现在没有非让他拿主意不可的事,都不敢找他说话。”

    爱德华总长说:“等他回来,你让他有时间来找我坐一坐吧,我时间可能不多了。”

    图兰:“不是……脑瘤而已,手术不是已经……”

    爱德华总长平静地说:“我的基因链出现了‘波普’反应,脑瘤只是个先兆。”

    这个时代,好像没有什么是医疗舱无法解决的,就算摔断了脊梁骨,塞进去躺一阵子,也能活蹦乱跳地出来,只要不是当场脑死亡,好像无论怎样都能抢救一下。可是人类还是会衰老,还是会死亡。

    死亡就好像光、爱情和宇宙洪荒一样,是永恒而不朽的,每一次人们以为自己即将战胜死亡的时候,很快又会发现,前方依然是望山跑死马一般的漫漫长路。

    而一座山之后,往往是另一座山。

    就像“波普反应”。

    没有人知道这种反应什么时候出现,刚开始往往是一些小毛病,但很快,基因链就会开始全面且不可修复的崩溃,更换器官也好、移植干细胞也好,基因剪刀疗法也好……全都无济于事,患者的身体好像遭到了某种诅咒。

    图兰:“可是您还不到基因链崩溃的年纪啊。”

    假如不看脸,总长其实也没那么老,只不过就是卡在中老年之间的年纪,如果是太平盛世,他应该还没退休,有大把的时光可供消磨。

    可他这一生,是有方向没希望的一生,是被信仰与理想反复磋磨的一生,颠沛流离,又险些丧命于彩虹病毒,实在太苦了,衰老也好像不可避免地提前而至。

    总长沉吟不语。

    图兰低声说:“你们一个个的,都是商量好一起撂挑子吗?不能这样啊总长,他担不住的,你们逼人太甚了。”

    总长深陷的眼眶突然湿了:“那咱们都尽力吧,卫队长——图兰将军,我尽力多活一阵,多送你们一程,可是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啊。”

    三天后,爱德华总长宣布病愈,重新投入工作,而陆必行出差回来第一件事,就是来和他请长假。

    “我把工作都安排交接好了,万一有紧急公务,您也可以随时传唤,我反正就在家里,哪都不去,几分钟就能赶过来。”陆必行有条有理地说,“请假主要是我想要一段完整的时间,来修复湛卢系统。您知道,湛卢的数据库里有大量宝贵资料,都是战前联盟最前沿的技术,我们太急需这些东西了,而且有湛卢在,将来我们重新打通跃迁点之后,可以通过他和本体的联系,第一时间联系到林将军和白银十卫,也是安全保障。”

    总长张了张嘴,不知道该怎么接这话。

    陆必行从个人终端上把请假单调出来,推进总长的个人终端里,给他签字,略带自嘲地说:“我以前老跟林吹牛不打草稿,我说我能再造湛卢机甲,给我一个实验室,我连伊甸园都能复制……实在是不知天高地厚,这回接触到核心的东西,才发现咱们这里毕竟是穷乡僻壤,跟联盟最前沿的技术差太多了……好了,您回来了,我忙去了。”

    “必行,”总长叫住他,艰难地说,“有些……有些事,是人力不可逆转的,我们没有办法,只能接受。”

    陆必行的耳朵自动过滤了不想听的话,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地往外走去,脚步都没有停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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